于雨的家乡平芥市,是个遍植梧桐的城市。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伸展枝干,巨大的树冠在街道上方合拢,挡住炽热的阳光,洒下星星点点的金色光斑,在地面上随风跳跃。
他们出了火车站,又坐上了公交,在早春街站下了车。
这时候,遥晦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们家没有人怎么办?”
“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穆况答道。
当他们来到雨家所在的小区时,遥晦马上明白了穆况的意思。这是一个高档别墅区,这种房子里,的确,一般来说,总是有人在的。
由于六个人一起行动实在太惹眼,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让池祝和原靖两人进去打听消息,剩下四人则在附近的快餐厅等他们。
于是——
开门的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比池祝和原靖自己的父母要年长些,应该就是于雨的母亲了吧。她脸上没有化妆,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黑眼圈和脸上的皱纹反倒很清晰。头发是花白的,发梢却露出棕色。有耳洞,但没带耳饰。穿着一套短袖睡衣,趿着一双薄棉拖。看体态,原本似乎是位丰腴的妇女,如今却不知为何消瘦下来,但是皮肤却没有跟上身体的步伐,像是一件太大的保暖内衣,被人敷衍地穿在身上。
“什么事?”声音倒是比想象中更有精神。而且看她的样子,虽然穿着不适合出来应门的衣服,本人却对此毫不介意。
“阿姨您好,我们是于雨以前在国幻的后辈。这次校报打算出一个棋牌竞技专题,想写一篇关于于雨的报道。所以想来收集一些资料。如果他在家的话就更好啦,之前一直联系不上他。”原靖拿出准备好的小本子和国幻记者证,露出颇有些职业化的微笑,看上去干练又礼貌。“请问您是于雨妈妈吗?”
“嗯。”中年妇女没张嘴,听上去像是从鼻子里出声的。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原靖和池祝,那眼神,好像在数他们两人口袋里有多少钱。
她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改了主意,最后从牙齿里挤出三个字,“进来吧。”
“谢谢。”原靖和池祝答道,恭恭敬敬地进了门。身后的门自动关上。
室内装潢倒是特别简洁,甚至是过于简洁了,会让人以为放主人要搬家。
“坐吧。”妇女指着客厅里的沙发,两人道过谢便坐下了。妇女似乎对他们的表现很满意。
“我知道,”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但是随即又变得伤感,“你们才不是校报的。”
原靖感到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在等池祝说话,但是又不敢去看他,生怕一扭头就会露陷。
“一周前有个警察来找我,告诉我丁结香死了。希望我能把知道的都告诉他。”但那妇人却没有要他们回答的意思,自顾自继续说话。“我跟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结果他在晚上偷跑进来,翻了于雨的房间,拿走了一些无所谓的东西。现在的警察啊,黑帮都比他们有原则。”她哼了一声,点了一根烟,坐到原靖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
原靖的心脏开始狂跳,如果那些“无所谓的东西”中包括那个包裹,那么他们此行的意义就少了一半。虽然之前也预料过这种情况,但是于雨母亲的表现,绝不是现在的他们能想到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愿意配合他们的调查。
“抱歉,”原靖咬了咬嘴唇,握紧手中的笔,“既然您知道我们不是校报的,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进来?”
“你们知道些什么?”于雨母亲瞥了一眼原靖,又顺势看了一眼池祝。
“我们只知道,于雨学长在今年年初突然转学,然后完全失去了联络,学校的档案里也没有了他的信息。”
妇女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原靖觉得自己都快承受不了对方的目光了。
“您大概也看了昨天的新闻,”原靖咽了口水,迎上于雨妈妈的视线,“上面说,结香是自杀的。”
中年妇女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的眉毛拧起来,上嘴唇微微翻起,半张着嘴,看上去既气愤又难过。“那个混蛋警察……”过了好久,她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满是恨意。
“我们不相信结香是自杀的,这背后肯定有隐情,”原靖试着用温柔一些的声音说话,“能跟我们说说吗?我们不想看到结香白白死去。”
最后一句话似乎戳中了于雨母亲的痛处,她一下捏折了手中的香烟,连耳朵都红了。
“你们回去吧,”她站起来,背过身去,语气冷淡,“我没什么可说的。”
******
三天前。
森岛市警署的审问室里,一名高个男子正坐在犯人的位子上。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如果把人中和下巴上的胡子剃掉些,大概可以称得上是帅气。一身实验员的白色长外套,拷着手铐,低垂着头,脸色苍白,双目无神。
坐在他对面的,是大胖。时凉站在玻璃后面,静静看着。
“夏教授,你知道我们找你有什么事吗?”大胖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不时用手指轻敲几下桌面。
“怎么,就凭酒吧里的几句话,你们要逮捕我?我那个时候可是喝醉了。”夏雾的眼睛看着地面,想要提高音量,却还是有气无力的。
“我们有足够的证明表明,你跟丁结香和于雨的死有关。”大胖似笑非笑,“我们也不相信你杀了人。”
听到这句话,夏雾的眼神一动。
“但是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大胖把支着脑袋的手放下来,身体向前倾斜,凑近夏雾,盯着他眼睛说道,“我们就帮不了你了。”
“我说了我没有杀人!”夏雾对着地板叫道,但声音其实并不响,一双眼睛失神地瞪着,思绪似乎并不在这间屋子里。
大胖从怀里拿出一支笔,转了一下,里面开始传出人说话的声音。背景很吵,放着麻痹神经的音乐。大胖调高了音量。
“哈……我年轻有为……哈哈我的确是年轻有为,”这是夏雾的声音,嚼着舌头说话的感觉,显然是喝多了,“大家都这么说,崇拜你的学生好多啊,分我一点怎么样。哈哈,哈哈……”
“你肯定,是个好老师,跟别人不一样,”这是大胖的声音,听起来也已经神志不清,“我看人非常准。我看你这小子,做过的最坏的事,大概也就是,拒绝了漂亮女生的告白吧。”
一段沉默。
“我把他杀了。”过了好久,夏雾扔出这么一句话,用非常惆怅而懊恼的口吻,“他是为了我死的。是我杀了他啊,连她也是。我快受不了了。”
“喂,你可别,开玩笑,”大胖说。
“哈哈哈,他们那么相信我,我却让他们死掉了,啊哈哈哈,哈……”录音里的夏雾趁着醉意大笑起来。
大胖关掉了录音。面前的人早已用手捂住脸,不住地摇头,“不要这样,不是这样的,不是……”
“我们知道哦,”大胖笑着说,“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21岁就当上了国幻脑所的教授,在各种核心期刊上发了无数文章。两年前的一天,军方看到了你的一篇论文,就找到了你,让你把这个想法做出来,随便花多少钱都可以。”
夏雾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手铐铐在了桌腿上,桌子又是固定在地上的,他便马上弹了回去,像一颗打入墙角的乒乓球。
“啊!”手铐勒紧他的手腕,痛得他大叫一声,但随即,整个人仿佛忽然没了力气,肩膀耷拉着,深深陷进椅子里。他徒劳地甩了几下手,手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眼睛红红的,瞪着天花板,眼角却是下垂的。眉毛拉得很开,仿佛要把整张脸扯平。
“的确是很了不起啊,”大胖的笑容里透出寒意,虽然夏雾从来没有看他,“但是不幸的是,两年后,第一次的正式实验,却失败了。”
夏雾脸色惨白,像极了死人。
“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军方已经放弃我了……”
夏雾盯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但与此同时,他的神色却不知为何,竟然明朗了起来。
“哈哈,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反正我这辈子是完了。”他突然笑了,“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只是为了得第一,既然已经不可能了,那跟杀了我没什么两样。”
他把头转向大胖,第一次直视了这位警察,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却完全不同了,活像个视死如归的侠客。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讲。”说罢,他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