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书房,站在后花园里,看着葱茏的草木,茂盛的繁花,回忆起自己短暂的童年时光。
她沿着九曲长廊慢慢散着步,指尖拂过茂盛太过而远远伸出枝干的一棵大榕树,回想着以前年年夏天自己都会在这里乘凉小憩,唯独今年还没有过。
沈舒提起裙摆,敏捷灵活地跨越过栏杆,小跑到榕树下,拍了拍还算洁净的地面,背靠着榕树坐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用掌心感受着树皮粗糙的质感和绿叶弯曲时的惊人的柔韧,恍惚间自己还是垂髫稚子,坐在爹爹膝上,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听爹爹讲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爹爹的手掌,就像这树皮一样粗糙,但包裹着她的小手的时候,会泛出阵阵暖意。
而她却在十岁那年得知,那样慈祥的爹爹,那样疼爱她的爹爹,其实与她还隔着一代血缘。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总归你是沈家纯正的血脉。便告诉你吧,如你所见,你是我和你沈逸哥哥的女儿。”沈舒闭着眼睛都能想起她娘亲那美艳的眉眼,和近乎冷酷无情的语气。
你是你沈逸哥哥的女儿。多么荒诞可笑的言语。偏偏,这就是事实。
爹爹,舒儿对不起您……她伸手环住榕树粗壮的树干,像环住爹爹永远壮硕的脊背。
您对沈舒那样好,是沈家最后一个真心相对的人。可这份父爱,沈舒当之有愧。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遍遍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细嫩的小手被磨地通红,她浑然不觉。
“哟,这不是珍贵妃娘娘吗,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抱着棵榕树干什么?”有些尖刻的女声响起。沈舒睁开眸子,眼前的人肤白如雪,凤眸凌厉,赫然就是她的二姐,沈家长女沈斐。
“二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松开环抱榕树的胳膊,暗想着自己的警惕性什么时候降的这么低了……
“二姐?既然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姐,那为什么不以参拜长姐的礼仪向我问好?果然你进宫久了,被惯了骄奢的脾气,连礼仪尊长都不放在眼里了吗?”沈斐的话越说越过分,咄咄逼人。
沈舒皱了皱眉,觉得对这种人没必要好言相待。反正她们两个从小时候就互相不对付,她也没必要在这人面前维持那些所谓的体面形象。
沈斐的母亲是浙江巡抚的女儿,按她的身份本能风风光光地嫁个好郎君,当个正室主母。而她却在随父亲进京汇报工作时,偶然间对当时名动京城的翩翩佳公子沈峰惊鸿一瞥后,芳心沦陷,死活闹着要嫁给沈峰。其时沈峰已经和清云郡主订婚,皇家的女儿,自然不可能自降身份当一介偏房,于是这偏房只有让沈斐的母亲来做。
沈斐的母亲也是个心高气傲的,清云郡主更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物,一直对这个早自己一年进府的体面妾室心怀不爽,处处刁难。她不甘处处被清云郡主压上一头,生下沈斐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撒手人寰了,临死前还惦记着让她女儿好好争气,莫要让清云郡主和沈舒逍遥自在了去。
她母亲去时,她不过七岁,沈舒更是只有四岁。
那时沈舒还没经历过生死离别,在沈斐母亲的葬礼上哭得颇为悲恸。沈斐看不过,认为沈舒和她娘亲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此刻不过是在惺惺作态,发狠推了沈舒一把,把年幼的沈舒推进刚解冻的湖里,让沈舒大病了一场,差点没落下病根,而她自己也因此被处以家法。
这样,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二姐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若真按照礼仪来算,我是天家妃嫔,是陛下亲封的正一品的贵妃,别说姐姐你,就是爹爹的礼,我也受得起。姐姐你无加封在身,不过是一介草民,又凭什么让我给你行礼?”沈舒冷哼着。
沈斐被气得不行,伸出手给自己顺着气:“好你个沈舒,翅膀硬了不行?还想着让爹爹给你行礼——呸,也不怕你折寿!”
说到“爹爹”二字,她的笑容带了几分神秘莫测:“沈舒,别以为你娘亲那腌臜事儿没人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整日这么神气,不就是因为有个嫡女的名头?呵,我很期待你真实的血脉被公之于众呢。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你们母女二人身败名裂!”她发狂的大笑出声,好像已经预见了那一天。
沈舒被惊的手足冰凉。连沈斐都知道了啊……那以爹爹的睿智,他岂会这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她脑中满满都是爹爹和蔼的笑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沈舒面上维持着镇定,拍了拍裙摆站立起身,慢慢逼近沈斐:“我怎么听不懂姐姐的话了?姐姐莫要忘了那句,从来家丑,不可外扬。姐姐一张巧嘴,若不小心说出了什么有辱皇家体面的事情,先不说别人,当今陛下铁定第一个饶不了你!再则,一个女儿的声誉好坏往往会影响她们的家人。姐姐你,自当思量。”
沈舒个子高,竟是比长她三岁的沈斐还要高上小半头。此刻她的气息喷在沈斐的额上,很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你!”沈斐心下已被唬得有了几分害怕,匆匆丢下一句狠话,几乎是落荒而逃,“那我偏要试试。到那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这么逍遥自在!”
沈舒在袖口处擦拭了被汗水****的掌心,瘫坐在榕树下。树影斑驳,把她的面容分割成明暗不一的小块。
微风轻轻起,有落叶掉在沈舒肩头,欲滴的碧绿,诉说着无人知晓的心事。
良久,她起身缓缓回了房,步履沉重。
不过在沈府过了三日,她就打道回宫。临行前沈峰还抱怨她待得时间太短,父女之间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相处一番。那时她简直不敢看沈峰的眼睛,模糊应了几句,匆匆上了来时的鸾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