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万舞洋洋。孝孙有庆。俾尔炽而昌,俾尔寿而臧。保彼东方,楚邦是尝。不亏不崩,不震不腾。三寿作朋,如冈如陵。
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公徒三万,贝胄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俾尔昌而炽,俾尔寿而富。黄发台背,寿胥与试。俾尔昌而大,俾尔耆而艾。万有千岁,眉寿无有害。
泰山岩岩,楚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
保有凫绎,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蛮貊。及彼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楚王是若。
天锡公纯嘏,眉寿保楚。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楚王燕喜,令妻寿母。宜大夫庶士,邦国是有。既多受祉,黄发儿齿。
徂徠之松,新甫之柏。是断是度,是寻是尺。松桷有舄,路寝孔硕,新庙奕奕。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①
馆驿如令尹子元所愿修建于东街之上,于文太夫人所居之处仅一院落相隔。建成之际令尹大喜,为振楚国之国威,特使人召四方乐师欢庆于郢都,国中卿大夫争相贺之。令尹子元容光焕发,头戴獬豸冠,身着玄色端委,外披狐裘,韦以带剑,长身立于高阶之上以谓宾客。
一时间钟鼓齐鸣,洞箫声声,笑语欢声,热闹非凡,引得郢都民众争相观望,皆道令尹相貌俊美气宇轩昂,乃天下无双。
楚之宗族中人跟随者众。大夫斗班率先作揖恭贺道:“令尹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如今又建馆驿,楚之声势何愁不如日中天!”
令尹子元轻捻胡须得意而笑,颌首道:“斗大夫此言某愧不敢当,此乃大王之功,使我楚国能屹立于天下。”
大夫王孙游笑道:“叔父何必如此谦虚,那小儿懂甚!若无叔父辅佐,小儿何能安坐于朝堂之上,享四方朝拜!若依我看,惟有叔父才当得上一方之主!”
子元假作嗔怪,面上却有喜色道:“呃,莫要如此乱说。”说罢手高举一揖,道,“楚能有今日之声势,乃天赐大王之公纯嘏,日后必然能威震天下诸侯。”
“令尹贤明,人心所向!”大将耿之不比抱拳道。
众人随道:“令尹贤明,人心所向!”
子元捻须朝下面众人看去,哈哈仰天大笑,仿若天地之间余一人独尊。
随后,令尹子元大喜,道:“今日欢畅,当舞之!”并亲自一手秉雉羽,令一手秉龠,领舞于众人前,是为万舞。
子元当年年青之时便以美艳闻名于楚国四方,如今年纪虽长,其色不衰,身形矫健,美髯飘飘,明眸顾盼,风姿绰约。引得观礼民众欢呼雀跃,台下女子无不为其而神魂颠倒……
子元边舞边开口率先领众高歌,其后歌声渐盛,浑厚悠长,随风裹挟,直飘千里之外……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太夫人。”婢女跪拜,略有不安道。
歌声悠悠,顺宫墙而入,缭绕宫室而不散。姮缓缓将手中觞酌放置于系前案上,面色阴沉道:“为何不言,外间是何人喧嚣?”
那婢女身子打颤,似有惊恐之色,断断续续道:“听,听闻乃,乃是令尹为庆,庆,庆……”
“庆何?”姮高挑眉厉声向她道。
“庆馆驿建成,国中大夫皆来贺之。”小婢女似是用了极大力气才将此话道出。
姮点头,外间又有歌声顺殿门而入,“……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又是为何而唱?”姮面有恼怒之色道。
“乃,乃是令尹率众,跳万舞。”婢女言罢头低垂,几乎埋置胸前,似是惧怕异常。
良久,只听得上座一声叹息,“唤司宫至哀家殿内叙话。”。
“敬诺。”婢女应答之时偷眼朝上座看去,只见姮此时已是背过身去,无法见其面容如何,只得怏怏退下。
寺人丸才刚入殿便觉异常,大殿之上空无一人,空旷异常。他不由得心跳急促,头皮也似乎隐隐有些酥麻之感……正捉摸是否该再上前一步,便听闻殿头隐约传来女子抽泣之声。寺人丸举步便要上前,步伐方迈开又止了住……此乃太夫人之宫室,即便自己乃为司宫也不能随意乱闯,便要就此退却,岂料殿内此时乃有一苍老女子声音道:“外间可是司宫大人?”
寺人丸听得清楚,此人当是太夫人身边侍姆隐无误,当即放下心来,连忙道:“正是。”
“如此,请司宫入后殿。”侍姆隐声音又至。
寺人丸连忙应声而入,转弯便见侍姆隐正坐于席下,席上之人身着深衣,头颅低垂,间或抽泣两声,不是太夫人又是何人。
连忙跪倒在地施礼道:“小人拜见太夫人,不知太夫人因何事伤心。”
姮抬头看面前叩拜之人,已经是面有泪痕,双眼红肿。
“可。”姮声音略带沙哑道。
寺人丸抬头,见姮这般模样又是一惊。
姮掩面,伤心欲绝道:“哀家闻今日令尹建馆舍于哀家宫侧,而振万焉,且唱简兮为伴。先君以是舞也,习戎备也。今令尹不寻诸仇雠,而于未亡人之侧,不亦异乎!”②
寺人丸登时无言以对。
姮此时又是哽咽道:“先王辞世突然,未能完成祖先之遗志。哀家乃先王未亡人,却不能继承先王之志,心中颇有愧疚。今日这般,岂非是令哀家追随先王而去……”
“太夫人切不可如此!”寺人丸急忙道,“太夫人切莫妄自菲薄,太夫人协助大王,国家方有今日之安定。今日之事大抵只是令尹一时疏忽所致,小人自幼服侍先王,先王与令尹虽非一母所生,自幼却是亲厚,故而先王才能令其辅佐大王。如若太夫人信任小人,小人愿至令尹府中。小人虽微末,但想尚能进言于令尹。”
姮听罢稍擦拭眼角泪水,道:“如此,便有劳司宫。自哀家入楚宫以来,多亏司宫从旁照拂,若无司宫,哀家,哀家……”言未尽而泪先流。
寺人丸心头无奈,又宽慰了姮许多,这才告退。
且说令尹子元,正于府中悠然斜倚于席上,饮酒低吟,唱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自馆驿建成之日,他已借万舞之势表明心意。人生苦短,不容蹉跎。他既然敢行此举,心中便早已有所决断。如今眼见殿上楚王虽有怒却不敢动,心中更是得意万分。只是……惟恐美人羞怯,不为所动。
正想着,便见府尹匆匆而入,拜倒道:“主人,宫中司宫求见。”
“哦?”令尹子元眉头微挑,面露喜色,料得乃是宫中有何消息,当即道,“如今人在何处?”
“便在府门处等候。”府尹连忙道。
“快快有请!”子元喜道。
见寺人丸入室内,子元面露欣喜之色,道:“今日司宫来访,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不想寺人丸全然不为所多,面容生硬,拱手施揖礼,道:“小人拜见令尹大人。”
子元见他这般,也是敛去面上笑容,不悦道:“不知司宫此次前鄙人陋室来所谓何事?”
那司人丸竟是面无惧色,理也不理子元,径直坐于席上,似乎有所气,梗脖沉默不语。
子元便觉其间必有异常,于是遣室内服侍之人退下,才又道:“汝今日到底为何而来,若无事,不必在此碍眼!”
寺人丸此时方才抬头直视其,道:“小人本以为令尹心怀远志,不想竟是这般沉不住气!那日馆驿一事以是引得朝中大臣议论纷纷,便是痴傻之人也能知令尹对太夫人心怀何意。”
“那又如何?”令尹子元不以为意道,“自吾兄离世到如今已是将近十载,吾已经等得够久,难道还要如此长久下去?如此,要等至何时?!”
“那也不能操之过急,君应知晓何为过犹不及。”寺人丸蹙眉道。随即乃将姮那一日对他所言一般无二告知子元,之后又道,“令尹可知,当年文夫人初到楚宫,曾与先文王三年不语,为何之后又对先文王倾心,到如今痴情不改?”
子元双眸便是一亮,道:“为何?”
“盖因先文王乃天下不世之男子,令女子不能不为其折服。故而小人以为令尹日前所为着实不妥。”
“竟是如此……”子元沉思不语,之后愤而朝案上一拍,“啪”得一声,咬牙切齿道,“妇人不忘袭仇,我反忘之!”
“我乃武王之子,文王之弟,必不可令妇人小看之!”
寺人丸含笑而颌首,双眸之中精光一闪,稍纵即逝。
①注:改自《诗经》
注:节选自《左传》
释:先君让人跳这个舞蹈,是用来演习战备的。现在令尹不用于仇敌而用于一个寡妇的旁边,不也是奇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