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玄黄之色,乃是天地开辟之后所外化的本象,纵然岁月不止,轮回不休,皇天后土何曾变动分毫——这便是道!
然而,天地总有变色的时候,而且变得如此惨烈,如此可怖!
青天已变成浓墨,被染得漆黑的云彩翻来覆去,就如同咆哮的海浪,连日月星辰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地上——这哪里还是大地,明明就是死寂的地狱,一汪汪的血水仿佛咧着大嘴狞笑不止。
那人挺立在半空之中,动也不动,一天,一月,也许是一年,总之是许久许久了……
他一身白袍,头发散乱着,俊秀的面庞却早已麻木僵硬,若不是眼睛还眨一眨,早就把他当成一具死了多日的僵尸。
他身后是一座高塔,三十三层,散发着蒙蒙的白光,照着翻滚的乌云,照着狞笑的血海,也照着那人萧索瘦弱的背影。
其实那人虽然萧索,却绝不瘦弱,只因纵然是悟太极而通玄的圣人也无法任由亿万恶鬼纠缠,深受熊熊业火的荼毒,他却能安之若素,连眉头也不皱一皱。
无数只影子,似虚似实,千奇百怪,都从血水里爬出来,尖叫着爬向那人身上,张开口要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吸他的精元。
一道道透明的火焰直烧到了三十三重天,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每一道火光都如同阴狡的毒蛇,千方百计地要钻进他的毛孔,在他的经脉里畅游。
乌云压得更低,直与血海交接在一起,好似要重造一个天地!
那人仍是不动,颊边的肌肉却出人意料地牵了牵,竟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无数只鬼影都扑在他身上,却随着这一声叹息化成了飞灰。
那一道道火焰都纠缠在他身上,也随着这一声叹息融进了茫茫云海。
从墨一般的乌云深处走出一行人来,与白袍人遥遥相对。
为首一人头戴金冠,身披五爪龙袍,手上绰着金龙宝枪,浓眉隆准,相貌端严;他一左一右,则是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人;身后紧跟着两员勇将,尽皆顶盔掼甲,罩袍束带,只是一人手上捻着一朵金花,一人肩上背着两把长剑;两翼雁翅排开十来人,看装束都非常人。
这些人身后,则远远跟着千军万马,黑压压一片,比头顶上浓墨一般的乌云都让人喘不过气来。
为首那人上前一步,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拿什么与我等硬拼,还不低头?”
白袍人面目仍如木偶般僵硬,只是冷冷道:“孤纵横一生,何曾回过头!大运国主,你难道不知?”
手捻金花那人道:“自你出道始,便是一代俊才,无人可出其右,然而一入魔道,便弑父、杀师、灭子、诛妻,人伦尽丧,天道不容,纵使你想回头,也已无可回头!”
白袍人声线如斫腐木,不起半点涟漪,然而别人听在耳中,竟隐隐有凛然之意:“吾道且孤,尔等木牛蠢驴一般的人物,哪里能够知晓!”
手捻金花那人怒道:“你自甘堕落,杀孽无数,非死不足以……”
却听那老和尚口宣宝号,长声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居士,纵使你罪孽再深,只要肯回头,未始便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何必执迷不悟?”
白袍人淡淡瞥了他一眼,竟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和尚,你慈悲为怀,孤一向钦佩,然而事已至此,何必多说?”
老和尚也重重叹一口气,却不知再说什么话。
大运国主淡淡地说道:“渡难大师固然慈悲为怀,但你看看脚下的尸山血海,这一桩桩的杀孽还得着落在你身上,虽万死而莫赎!”
老道人看看脚下,又看看白袍人,脸上满是悲悯之色,摇摇头,却反手抽出了背在身后的木剑。
白袍人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道:“凌虚道长,你遮莫也要杀我?”他此时没有自称“孤”,却自称“我”。
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意义。
凌虚道长两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天,缓声道:“杀孽已然令天地变色,你不死如何赎罪?”
白袍人摇头道:“你不该来趟这次浑水,只怕是受人之愚!”
手捻金花那人喝到:“凌虚道长德高望重,岂容你出言不逊!也罢,一切祸端尽皆起于魔功,你交出来,未必不能留你一条性命!”
凌虚道长摇头道:“神机将军,他本是必死之人,你又何必骗他!魔功是祸乱之源,要他交出来毁了,也无不可,只是若他交了出来,你我当真留他一命?”
神机将军道:“道长不知,在下想,上天有好生之德,他若当真悔改,也未始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白袍人却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伴着乌云血水翻滚,雷声隆隆及近,一袭乌发随风张扬,只听他道:“尔等想要夺我神功,窃我基业,直言便是,又何必惺惺作态!步神机,你羞也不羞!”
神机将军面皮涨红,怒发直指,身形一晃,已然越过众人身前,叫到:
“冥顽不灵,本将便替天行道!”
雷电愈甚,狂风愈紧,昏暗的天地间扑簌簌地下起雨来,一朵金花越升越高,穿过一重重的雨帘,直没到云海深处,看起来竟是如此细软,如此翩婉。
白袍人静静看着神机将军,看着他脸上一颗又一颗的汗珠从额头落到地上,在血水中溅起一朵朵污浊的血花。
金花也溅洒开来,无数片闪着金光的花瓣将厚重的乌云打穿,一缕缕阳光透过来,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从天空缓缓落下。
一念花开——
花瓣纷飞,典雅、美艳,连风雨都为之停滞,仿佛蓦然间云开雨收,只是在这片非同寻常的宁静之中,反而愈让人觉得不安,只因那锋锐的边缘泛着刺眼的光泽,却又透着浓浓的寒意与杀气!
一念花落——
花开花落,或存或亡,都在此人一念之间。
“咄——”
白袍人一指虚点,宁静的天地间仿佛重起狂风——其实并没有风,一朵朵花瓣重又被卷入空中,飘零无主,就好似一叶渔舟被卷入惊涛骇浪之中,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神机将军牙关紧咬,汗水越落越多,陡然间惨叫一声,猛地从空中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