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势在大娘的悉心照料下逐步康健,而我自己也感觉的到身体状况日益复原。我能如此迅速的恢复,大娘当然功不可没,但除了她,我还得感谢另一个人,阿妮。她是大娘的小女儿,两个姐姐都已出阁,两个哥哥上了前线一个阵亡一个失踪,唯独留下这个宝贝小妮子留在二老身边侍奉。
阿妮虽说是农家妮子,没什么脂粉浓妆淡抹的,但人长得白净耐看,梳着齐腰的麻花辫,当时的个头和我一样高。我吃了十几年斋饭,又混了两年兵营的小娃子,第一次和一个姑娘能这么近,每当接近她时,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期待,但期待里却夹着几分紧张。
在我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大娘多是照料伙食和煎药,而阿妮则是陪我闲话解闷。白日里,大爷大娘都要下地去做农活,就留我和阿妮在家。我们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闲侃,她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针线,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我些话儿,而我则是帮着大娘捡捡陈年的旧谷,往年的谷子放久了会生蛾子,我就负责帮大娘把这些麦子拾掇干净。就这样,我捡上一簸箕的谷子,和阿妮在一起一坐就是一天。
时隔多年,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我们当时聊了些什么,或许本来就没聊过什么吧。一起看过天,看树上的鸟儿,当然最开心的时候还是看飞机了,每当空中有一架飞机,她都会立马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指着天上冲我大喊快看快看,我开始也不是怎么理解,慢慢的过些日子,我就知道为什么就一架飞机都足以让她兴奋到又跳又叫。
乡下的日子确实是有些枯寂难熬,空中飞过的那架飞机是她能看到外界唯一的新奇东西。她没见过,不了解,隔着几天有一只奇怪的大鸟隆隆的从自己头顶飞过,那种好奇自是不言而喻的。再后来,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养成这个仰头看飞机的习惯。
战争年代的幸福总是那么短暂,我的伤势日益恢复,我也是该考虑着离开了。
大爷和大娘也是旁敲侧击的问我伤好后的去向。他们二老待我亲如儿子,他们的意思我也都看的出来,让我留下来和阿妮过日子,阿妮这些日子倒是什么都没有表示。
大爷大娘的意思我不是没考虑过,战争年代能过几天安宁日子也算是不容易。如今机会就摆在我面前了,但是却让我陷入了两难的选择。确实,能和阿妮安生的过日子,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诱惑,但是不知何时起,我血液里那股小和尚般温顺的分子早就消失殆尽。
我喜欢和阿妮坐在一起看飞机的恬静日子,但是我心里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和他坐在院子里看飞机。而我更想去开飞机,或者开不成,我也要把敌机用炮轰下来两架看看,而不是在一家农家院落里每日仰头看看而已。
我离开的决心已定。
一九二八年七月上旬,我离开照顾了我月余的大娘,离开供我休养了数日的农家院落,还有那个陪我闲聊看天的阿妮。
我清晨出发,大娘一家三口出门把我送了好远。到了村口告别,我很想再给阿妮说几句什么,但是刚欲张嘴的瞬间就哽咽了,我还是不说为好,此生怕是难再见了,此刻的一个转身,我于她和她于我都死在各自的世界了,我还是不要留下什么虚幻的念想彼此折磨的好。
我背着大娘给我准备的行囊,一个人在前面走着,突然就不自觉的停下脚步,不知怎么的,就像再看两眼这个恬静的姑娘,怕是真的再也难见。我回头的瞬间,她眼神一亮,或许我给她了我要留下的错觉,但是我真正的意图只是再多看她两眼。
我好想捧捧她的脸,再或者抱一下,但就在转身后看到她的脸的瞬间,我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像僵住了,失去知觉。只有大脑在飞速运转,几秒,几秒,我只有这几秒了,我能细看她就剩这几秒了,不然我的眼泪就要忍不住了,而我就要在这几秒里把这个姑娘的容貌深深烙在脑里。
我在眼泪滴出的前一秒,立马转过头去,而阿妮也始终一句话也没给我说出来。就在我刚走几步,她从后面冲上来,向我怀里塞了两双鞋就转头跑了。我听着她的哭声了,但是我仍是没敢回头,我怕我再一次回头,又给她希望,再次让她失望,心碎一次就够了。
七月的清晨原本该是飒爽潇潇的风儿拂面,路上行人也该哼着小曲应景才对。但是此刻偏僻的乡道上的行人只有我一个,而我是没有哼小曲的心思。
我又回到了没有目的的逃亡中。或许此刻我不怎么像是逃亡了。大娘给我行囊里准备的干粮够吃些日子,而我还有营长给我的银钱。算是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营长留给我的钱对我而言算是巨款了,我一个兵蛋子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的钱倒是真不知道怎么花。
大娘这些日子对我照顾有加,我是该回报的,但我也知道大娘的为人,我要是当面给她钱,她不仅不会要,还得数落我一顿,我干脆也学了营长的招数,藏。
我拿出一半来藏在我住的炕头席子下面,反正他们迟早是会发现的。讲句实在话,这偏僻乡落,又能有几个用的着钱的地方,邻家之间大都是坚持原始的物物交换,我留的这笔不菲的巨款他们会用在哪里呢。大爷大娘是会进城买头牛回来耕地呢,还是给阿妮收拾一副好陪嫁呢。或许这些都不是我该想的,我留钱是我的心意,他们怎么花都是他们的事吧。
我此刻最该担心的是我自己的明天和前程。我又如同回到了那个我离开师父和小庙的路上。没有目标,没有心思,一直向前,只为向前。或许这样也好,能走到哪里算哪里,说不定走着走着就到了天国,到了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