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庄昭唯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出现。
虽然已经到了初秋时节,正午时的燥热还是留了几丝痕迹。阳光耀眼得很,天却干净得透彻。出门时连乔下意识抬了头看天,微眯了双眼时脸色在阳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苍白了。
难得的好天气。
还是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外出游玩,多少叫人惊讶。季恩琪直到坐在奶茶屋的宽大沙发中时还不确定,杏核眼死死盯着连乔,卯足了劲想从她脸上瞧出些端倪。连乔只是微笑,并且一直微笑。
“我认输。”季恩琪扁扁嘴,笑得灿烂。“实在猜不到你喊我出来要做什么呢。难道只是单纯要请我喝杯奶茶?”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连乔微垂了眼帘。“在寝室里,不方便。”
“好吧,洗耳恭听。”季恩琪做个鬼脸,甚是惬意地缩在沙发中,涂了蔻丹的双手随意交叉了叠放在膝盖上,随意里透着别样的风情。
连乔微眯了双眼,突然就生了些退缩的念想。
凭心而论,季恩琪并不是那种艳丽的女孩子。鹅蛋脸上稍微带了许婴儿肥,没有刻意修饰的眉浓密且大气,杏核眼里总是带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小巧的鼻,唇略丰,下巴却是尖尖的。肤色也是白皙,不同于连乔的苍白,那是种自然无暇的白,细腻,柔滑。不说话浅笑吟吟地坐着时,叫人不觉便生了些安静的气息。
一株干净的百合,没有人喜欢去亵渎,或者摧毁。
“喂,把人叫出来又不说话,你在搞什么啊?”季恩琪嗔怪一声,眼中笑意却没少了分毫。
“庄昭唯,他不爱你。”连乔静静开口。
笑意登时就僵在脸上。季恩琪张了张嘴,半晌才开了口,嗓音里有说不出的古怪。
“为什么?”
“每个周末,他来要见的人,是我。当你以为他在回去的路上时,我们两个在酒店的房间里,做所有能做的事。”连乔低着头拨弄杯中珍珠,脸上瞧不出端倪。“跟他分开吧。”
“跟我说这些,是为了表明,他爱的人是你吗?”季恩琪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收了回去。“还是说,如果我不放弃,你就要跟我竞争?”
“不,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离开他,这样你才能幸福。”连乔放弃挑弄珍珠,抬了眼来与季恩琪对视,神色不变。“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希望你能幸福。”
“这些话,是该朋友说出来的吗?”季恩琪咧咧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连乔,我真想把奶茶泼到你脸上。”
“三年前,我和庄昭唯因为一个意外认识,并且一直联系到现在。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季恩琪,我不是贬低他在你心中的形象,只是在告诉你事实。他不爱你,这个事实你要接受。”
甚至就连与你相亲,也是他做的一笔交易。有那么一会,连乔很想把这句话也一并扔出来,只是想了想,到底还是咽回肚中。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妙。
季恩琪却是猛地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到极致,身子也因为极力压制忿恨而猛烈地颤抖着,攥紧的双拳一片青白。连乔本以为那双拳头会落在自己身上,到最后也不过是空想。果然,一个人的教养如何,是能从愤怒时的表现看出来呢。
“连乔,我真后悔视你为朋友。”
季恩琪走了,只留下一杯不曾动过的奶茶。连乔怔怔望着那杯淡紫色的奶茶,忽然就觉得自己无聊到叫人发笑。
从奶茶店出来,季恩琪第一时间打通了庄昭唯的电话。响了许久那边才有人接听,话还不曾说的,先听到一阵阵车声,还有刺耳的喇叭声。季恩琪忽然又不想开口了,垂手就要挂掉电话,那边爽朗的笑声又传来,结果无论如何都没法再按上挂断键了。
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个男人如此轻松的笑。平时在一起,那人总像是超脱了七情六欲一般,不喜不怒的,声音也永远是冷冰冰的平调。突然听到他的笑了才发觉,原来那人笑起来也是如此的迷人。
“我有些事,这周没法过去陪你吃饭了。”
“昭唯。”季恩琪无意识咬紧了下唇。“你爱我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无意义的低笑。
“说什么蠢话。如果没感觉,会每周跑去找你吗?”
季恩琪讪讪着,眼里多了点湿润。
“你跟连乔,是不是之前就认识?”季恩琪瞥向远方,脸上多了些恍惚。
“很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那边倒是痛快应声。
“那,你爱她吗?”季恩琪突然就紧张起来。“会不会,想要跟她在一起。”
短暂的沉默,却又漫长到叫季恩琪生出些畏惧。就在她忍不住想要把手机远远抛掉时,那边传来清晰的笑。
“怎么可能。我不会选那种女人。”
眼泪刷地一下就落了下来。可是还是开心,所以连哭都叫人欣喜万分。
“昭唯,我好想你。”
“傻瓜。”
听着那边爽朗的笑,季恩琪真正放下心来,笑得也愈发灿烂了。
“昭唯,你今天很开心呢。”
“嗯。我在开车,晚些时候再说。”
挂掉电话,人还是笑。开心,当然开心,所以连陡峭的山路走起来都不再觉得难捱。抬头看一眼后视镜,里面的男人英气逼人,笑容更是璀璨。
庄昭唯很满意这个状态。
天未亮时就独自驱车离开,照着搜集来的讯息一路找了去。那个连导航仪上都没有标注的小小村落,有着他庄昭唯要找的一切。似乎就像野外探险一般,寻找着藏宝图里最大的秘密,实在没有不兴奋的道理。
整整八个钟头,中间都不曾有过停歇,一直在走啊走啊走。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行走,但八个钟头保持高度紧张坐在车里驾驶,多少还是叫人有些疲惫。庄昭唯却不自觉,甚至可以说一直有着莫名的亢奋。等到暮色四合之际,终于看到那座隐藏在深山中的古朴小村时,庄昭唯的唇角挑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因为一场急雨的缘故,村外的小路泥泞不堪。车子离村口还有段路时已经走不过去了,只能下了车来。抬头时能看见隐在暮色中的歪脖子树,诡异,可是安静,并且透着股不能抗拒的力道。
庄昭唯莫名生了些烦躁。
点上一支烟,人也顺势倚回车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宁静的乡村,举目望去都是一色的黑顶灰墙,偶尔还能瞧见消失多年的茅草房。狗吠,炊烟,人声却是鲜少,愈发显得村落如世外桃源了。只是,无论再怎么看,到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将视线挪回那棵歪脖子树上。
明明只是一棵普通的树,至多比别的树要粗些,歪得也厉害些,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有何不同。可是,偏偏就是挪不开视线。总觉冥冥中有股子力道死死拉扯着自己盯牢它。甚至,有那么一会,庄昭唯还有了想对那棵树说话的欲望。
事实上,庄昭唯也真打算这么做。脚都抬了一只,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怪异的叫,慌忙转回头来才发觉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古怪的家伙。一只,牛?那种长角的大家伙,应该是牛吧?他庄昭唯牛排是吃了不少,可也真是第一次瞧见整只牛,还是那种会喷气会叫会动的。背上坐了个小孩子,手里还握了条皮鞭。一个老妇跟在一旁,背了个大竹篓,里面堆满了青草。
庄昭唯有点不自在,随手扔了烟头后尴尬着咳了一声。
“小鬼,你知道连乔家住哪里吗?”
小鬼扭头看了一眼老妇后才歪着脑袋笑起来,裂开的嘴巴里缺了一颗门牙。
“你是谁啊?”
庄昭唯没急着说话,反倒是转了身从车里拿出两条巧克力作势就往小鬼怀里塞。小鬼愣,下意识接了来,满脸都是惊奇。
“可以吃的。”庄昭唯耸肩。“我找连家。”
“你找连家做什么?”一旁老妇低低开了口。
“她拜托我来看望家人。”
庄昭唯笑,露出了一口瓷白的牙。
“她就是连老娘。”小鬼手一指,笑得愈发灿烂了。
庄昭唯愣住。
虽然知道农村里妇人比实际年龄老些实属正常,毕竟镇日里辛苦劳作没有细皮嫩肉那一说。可眼前的老妇,庄昭唯总也不能相信,一个看起来犹如风烛残年一般的老妇,满脸沟壑的老妇,佝偻了身躯蹒跚而行的老妇,会是那个不过二十岁出头女人的母亲?
“伯,伯母。”庄昭唯连话都有点说不连贯了。“我是,是庄昭唯,连乔的朋友。”
“是我们家乔乔拜托你来的吗?”连老娘抬头,面色不变,语气也是淡,偏偏就是叫人顿觉话里多审度。
庄昭唯喉头一紧,居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当然不会是连乔拜托。费劲气力才能探听出她的身世,私自跑了来已经是瞒住她了,又是假借她的名义,这种事,哪里能堂而皇之地摆上台面来?自然,对着连老娘的审问,庄昭唯也没法开口。总不能说,啊,抱歉,其实是我私自调查你家的情况然后擅自登门吧?
大约也猜到三两的连老娘,倒没有再追问,只是背紧了竹篓慢慢走进了村。庄昭唯还在出神的空儿,牛背上的小鬼已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喂,你还愣着做什么?回家啊。连老娘都走了,你还不追上?”
庄昭唯这才反应过来急急追了上去。走了两步又猛然回神,急忙转回身来从车子后备箱里提了大袋小袋出来后这才再度追了回去。总算连老娘走得慢,才没有追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整座村子都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隐约多了些飘渺之意。
“你是乔乔什么人。”连老娘声音总是低。
庄昭唯一愣,许久后才低低开了口。
“我是连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