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西走了。
相识十多年,到底还是清楚他的秉性,说一不二,立场分明到人神共愤。当然,最叫人郁郁的,大抵还是他那闷葫芦的本事。说隔日走,居然真的就从卧室里拉出只小小皮箱,走得干净利落,也叫人忍不住忖度可是提前就做了准备。
走时,天还没亮。庄昭唯赌气跑出去后一直没有回来,沈舟平本想让凤西多等一会,想了一下,自觉无聊了,索性闭嘴。本是要送凤西去机场的,哪里知道开了房门时才惊觉一辆悍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到了门外。车边站了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天色还暗着就戴上了墨镜,脸也看不真切。
看着凤西猫身钻进车中时,沈舟平忽然有了些无法掌控的慌乱。似乎凤西这一走,无形中便划清了三人的界限,待他重新出现时,世界颠覆。不过是一闪念的感觉,沈舟平很快忽略掉。
却也不知,等到凤西真的回来时,沈舟平的闪念成了真,并且生了悔。
庄昭唯一直到夜里才回来,满身的酒气,眼里有恐怖的赤红。进门瞧见坐在沙发里的沈舟平也只当他是空气,歪歪扭扭扶着墙就要回房。
“凤西已经走了。两年,或者三年之后才会回来。”
庄昭唯的脊背不着痕迹地僵起来,然后又极快地松弛下去。回身这种简单动作都懒得再做,兀自起脚便回了房间。片刻之后,铺天盖地的碎裂声清晰传了来,隐约还夹杂些可疑的咆哮。沈舟平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中,偶尔举杯到唇边,耳中却不曾遗漏丝毫声响。当然,也会借由声音顺便猜测一下毁掉的是哪种东西,价值多少。
等时间归于平静时,庄昭唯再度出现。似乎发泄一番后的最佳体现是彻底清醒,连带着眼中赤红都消失。稳稳站在客厅中的庄昭唯,微微偏了头,笑得诡异。
“解脱的感觉居然这么爽。明天去帮我把休学手续办了,不办也无所谓。我回去,过些日子记得来喝我喜酒。”
“就这么走了?”
“我没兴趣做一辈子保姆。”
撇下话,庄昭唯转身回房,整夜都不曾再踏出过房门。沈舟平一直保持相同的姿势坐在沙发中,杯中的酒不多也不少。没有开灯,失了视感,其余四感也没见的敏锐多少。唯一的好处,大抵是人变清醒。忽然就知道了何以自白日里便生出些怪异的感觉。原来不是怪,只是因为不习惯。十多年前便习惯了三人同行,根深蒂固的感觉在一人离开时平衡顿失。房子还是那所房子,酒还是酒,一切都一样,却也都不再一样。而天亮后,庄昭唯也会离开。三角失了两点,只剩最后突兀的存在。
最牢固的三角,原来要碎也不过是顷刻。自以为交心的连系,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依靠?
忽然就觉得这世上最无聊的人大抵是自己。
手一翻,酒杯坠地,响声清脆。沈舟平微扯了唇角,拿出手机来拨出去时,荧光屏的微弱光亮映衬出他诡异的面容。
电话接通。
“我同意。”
通话结束。
这个夜晚,发生了许多的事。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
隔日,庄昭唯也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国。沈舟平整夜坐在沙发中,清晨瞧着庄昭唯走出来时也仅仅是轻抬了眉翼。倒是庄昭唯没料到沈舟平会在客厅,一时有些微怔。短暂的尴尬过后便笑了。
“就这么舍不得我走?”
“帮忙问老爷子好。”说话时沈舟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头痛得厉害,不送你了。”
庄昭唯撇撇嘴。
“都走了,你还要留在这儿?守着这个空房子有什么意思?跟我一道回去得了。”
“我还有三年的医科,哪里是说走便能走的?你路上小心。”沈舟平摇摇头,转了身就朝楼上走去。
庄昭唯默不作声地看着沈舟平上楼,脸色莫名阴沉了几分。大约还有些话要说的,但瞧他故意不回头的姿态,最后也只得作罢,掉转了身拖着箱子走出了门。
又是一个叫人烦躁的夏日。
一路舟车劳顿自是不必多言。等庄昭唯重新站在S城的地界上时,居然也有了短瞬的恍惚。人也累,还出了一身的汗,粘糊糊的好不难受。也因为是突然决定回国,自然不会有人特意跑来机场迎接。坐进出租车,司机热情转了脸来询问目的地。庄昭唯张了张嘴,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先生,您没事吧?”司机奇怪。
“去Z城。”庄昭唯回过神来。
“咦?”这次轮到司机什么都说不出了。“您确定?”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庄昭唯火大,掏出一叠纸币扔到副驾上,满脸的嫌恶。“开车。”
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都不心疼花钱了,司机当然乐得接下这趟活。有钱不赚,傻啊?当即就乖乖闭了嘴,油门一踩,车子在路上滑个S形后急急驶了出去。
车子上了高架时恰好到了下班的高峰期。前面放眼望去成了长龙,后面也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已经堵满了车子,真正进退不得。就那么不尴不尬地堵着,居然也过了两个钟头。
从上车起就在假寐的庄昭唯,在车子终于能缓缓挪动时睁开了双眼,神色不变,眉头却不着痕迹地皱了几分。扭头看向窗外,暮色四合中景致都变得模糊。良久,庄昭唯重新闭上了双腿。
“回市里。”
“咦?”司机这次是真正愣住。“堵车的高峰期已经过了,况且我们也走了过半的路,就这么掉头回去?”
“回去。”
司机撇撇嘴,到底还是在下一个出口时调转了方向开回S城。没办法,钱是老祖宗,犯不着跟撒钱的主子置气。等车子开回S城,已经入夜了。沿着繁华的街道东走西走,直到最后停在郊外的豪宅前。已经不能算是豪宅了,说成庄园更恰当些。园中灯火通明,只是站在门外就能生出些怯意来。
下车时,庄昭唯清晰地听到司机的唏嘘声。想笑,咧了咧唇角,到底没能如愿。世人大抵会羡慕高庭,又哪里能知道,真个生在这高庭中了,便也有了身不由己的憾,倒是忍不住开始羡慕那平淡生活了。
信步入园,早有下人恭敬站在两旁,鞠躬时统一又标准。
“少爷!”喊声更是一致了。
庄昭唯随手松了箱子,只身进了正屋。这会恰好是用餐时间,偏厅餐桌前坐了整家的人。主位上是个老者,白发苍苍,面容却是不怒自威,神色尚好。右手边坐着的是个中年男子,大约能猜到年纪,但看面色却要年轻许多,隐约还能找到些庄昭唯的模样。对面坐了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满身的珠光宝气,虽说年轻,倒显得人俗了几分。大约没料到庄昭唯会突然出现,三人同时扭头看了来。
庄昭唯规矩地站定了,头微微垂了下去。
“爷爷,我回来了。”
主位上的老者,亦是庄家的当家,庄老太爷,也不过是冷哼一声算是做了回应,继续举筷。倒是一旁的男人看不下去,忙不迭起身迎了上来。
“小唯,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昭和下午还来电话说过些天会跟你一起回来。”
“我直接飞回来,没有去Z城。”庄昭唯别开眼,顺便躲开男人熟络的伸来双臂。“二叔,好久不见。”
男人一下就僵在原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女人瞧见了,慌忙也起身过来笑着打圆场。
“小唯啊,回来就好。去洗洗过来吃饭吧。想吃点什么?小婶吩咐厨房再做。正好你爷爷这两天食欲不好,你回来了,他一开心,约莫也能多吃些。”
“我有些累,不吃了。”庄昭唯低声,恭恭敬敬冲着餐桌方向再鞠一躬。“爷爷,我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转了身就走,对那叔叔婶婶只当空气。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才各自叹了口气后回了桌边。庄老太爷本来还高举了筷子,真到人走了反倒把筷子扔到了一旁,脸色慢慢就难看了几分。
“昭和电话里说,小唯这次回来是同意相亲了。”庄家次子庄定生小心看了一眼老太爷,觉得他没有不悦时这才继续开了口。“要是可以,明天我就安排他们见面,爸,您看怎么样?”
庄老太爷哼一声,总算没说个不字。庄定生算松了一口气,先前的唯诺也一扫而光。而瞧着老爷子没有动怒,老公也平安过关了,庄李夏一时开心,双手一拍就笑了出来。
“那相亲的地点和时间我来定好不好?小唯终于懂事了,真叫人开心。我马上去给大哥烧柱……”
话一出,庄李夏自觉失言,讪讪着闭了嘴拿眼偷瞥老太爷。果不其然,本来还是面无表情的庄老太爷脸上一紧,当下就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庄定生狠狠,剜一眼妻子后也起身离了席,只留庄李夏一人在桌旁,敢怒不敢言的,好不难过。
庄定生离了餐桌后犹豫半晌,终究在自个房门前转了步子到了庄昭唯的房前。提了心敲门半晌却没回应,庄定生想了想,还是说着抱歉推开了门。房里并没有人在,只有衣物凌乱扔了满地。浴室里隐约有水声传来,该是在洗浴。这会总该要先退出房才是的,庄定生却又拿捏不准,正犹豫着,庄昭唯已经推门走了出来。
擦着头发走出来的庄昭唯,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裸着的上身纠结了水珠些许,线条刚硬,愈发衬得人狂野不羁。只是没想自个房里突兀多了个人,一时愣住,倒也忘记再擦头发。庄定生也没想会跟他直接打了个照面,尴尬之余人又讪讪了,只晓得干搓着手站在原处,神情可怜之极。
“谁允许你进我的房间了?”庄昭唯先反应过来,脸色难看,口气也差劲。“出去。”
“我,我就是来看看你。”庄定生有点紧张,不,是紧张到快要说不出话。“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庄昭唯随手扔了干发巾,抱肩站定时一脸的狭促,笃定是要看男人还能窝囊到什么地步。
“你小婶明天想要介绍个女孩子给你,给你认识一下。如果……”庄定生很是困难地吞了口唾液,人愈发显得畏缩了。“我是说,如果,你要是方便,就,就去露个脸,好不好?”
总觉下一秒庄定生就能哭出来。
庄昭唯冷着眼看,脸上鄙夷的神情浓到快要满溢。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出去,别打扰我休息。”
庄定生猛地抬头,脸色苍白得过分,喉结也上下急急滑动了半晌,最终也没能再挤出点什么来,只能垂了头慢慢转身。明明生得高大的人呢,这会看起来,居然只有那么一小点了,实在叫人发笑。好不容易走到门边,庄定生竟也憋红了眼角。
“小唯,都这么多年了,你就原谅叔叔吧。那场车祸,真的只是个意外。你爸爸死了八年,我也自责了八年。真的。”
庄昭唯抓起桌上的台灯狠狠抛了出去。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