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谈谈。”沈舟平注视着前方,眼中明明灭灭。
“嘘。”
连乔还是紧闭着双眼,唇角却努力地撅起来,作势嘘声。
“你可以把我当做正常人,亦或者疯子。无论如何,我在这里,不会再跑掉,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如果这样你还觉得不够,请你停车,让我走。”
沈舟平便什么都说不出了。又是该死的他知道,知道连乔已经拒绝再与他用上真心来对话。唯一的一次机会,他自己放弃。如今,倒是没了可能再接续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沈舟平良好的自控碎得叹为观止。
因为他的不坦白,她放弃了前进一步的可能。呵,该死的他知道啊,终究还是毁了一切。
“现在,我有了想要的东西,并且有了开心或者愤怒的理由。想听吗?我会告诉你,一丝不漏。”最后一点可笑的挣扎,为的只是那人的一个首肯,甚至是一个浅淡的微笑。
换来的,不过是连乔逐渐均匀的呼吸。
沈舟平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心中空无一物。
已经不能再继续开车了,他怕自己会一时冲动真的将车子开下悬崖。索性熄了火停靠在路边,然后,看着,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不,他看到了,看到了属于他们两个的未来。没有第三个人插足的未来,平淡到完全可以忽略的未来。恢复了昼伏夜出习惯的连乔,规矩着做沈医生的自己。睡在一张床,凉了两颗心。或许会有欢好,一周两次,三次,或者一次,或者,没有。没有孩子。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沉默无言。字面里的相敬如宾,实际上的相安无事。
两人因为无法再斩断的羁绊纠缠一生,终老时,睡在同一个四方小盒,灵魂,却早已分散不见。
百般算计后换来的,竟是这种凄惨的下场。可不是好笑?
沈舟平也真的笑了,笑得左侧胸膛里有东西狠狠地钝痛。
“若是无心……”沈舟平呢喃。
若是无心,若是,无心……
若是,真的没有心……
“给我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好不好?”竟也卑微到要乞求原谅的地步。
回应他的,是东方渐渐发白的苍穹。
本该八个钟头便能走完的路程,居然走了一日一夜才到了终点。车子颠簸了半天后终于瞧见了那颗耸立多年的歪脖树。沈舟平总觉心里绷了多时的弦终于放开来,连乔也似生了感应一般准时睁开了双眼。没有混沌不见迷茫,睁开双眼的瞬间,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是消失多年的晶亮。
“我们回家了。”沈舟平低言。
“你等在这儿。”坚定且不容置喙。
不是拒绝的拒绝,潜台词,不甚明了。你沈舟平,已经没有资格再踏足这沉寂的村庄半步。多么滑稽,他沈舟平的自知之明,竟是在这种时候彰显得淋漓尽致。甚至,连半点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好。”唯一可以做的回复。
连乔推开车门径自下了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晨曦中的古朴村落。沈舟平安静地凝视着,脑中回放的却是十年前的场景。从医院回来的清晨,同样载着连乔到了暂且称之为落脚点的地方,就是这样坐在车里,看那瘦削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远。忍不住就开始臆想,如果当日跳下车去拦住她,会不会,生出第二种结局?
那时没有下车,今日下了,却同样没有追上去。仅仅是走到歪脖树下,仰了头看浓密的枝叶,沈舟平有了瞬间的恍惚。
“连之乔,你一直都在,对不对?”
陡然生起的风引得树叶哗哗作响,冥冥中,似乎真的有了不愿离去的魂魄微弱的回应。
沈舟平笑得轻浅。
“三十年前,来这里收油的家伙,是为沈家的工厂服务。当小城里的老板对我讲起深山里一位因为愧疚而自杀的乡村教师时,我派人查过,然后,找出了真相。钱款并没有拖欠,那人不回来,是因为没有命回来。有人抢钱,他不从,被捅成了蜂窝。沈家那时只不过出钱埋葬了那人,却再没有追查他欠下的债。连之乔,是你指引着我遇见连乔,对吗?是我们沈家间接害你们连家家破人亡,所以,你让我爱上乔乔,以此来赎罪,对吗?”
风声渐渐大了起来。仔细来听,似乎还有隐约的悲鸣。
“命中注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我不会推卸责任,也不会再逃避。连乔于我,已经不再是愧疚的存在。是,我爱上她了,并且会用一生的时间来爱她。你放心,我会给她全部的幸福。”
沈舟平轻叹着,慢慢伸了手覆上粗糙的树干,脸色凄清。
“如果不愿走,便继续留在这里看着吧。你的女儿,我不会再让她受丝毫的委屈,请你相信我。”
枝叶翻覆中,似乎多了几分无声地叹息。
连乔走得有些踉跄。
少小离家老大回,虽然不是衣锦还乡,但至少已经脱了贱民的身份。可是,就因为不再是日出儿戏日落而作的乡民了,所以,连那最寻常不过的泥土气息都已经无法再忍受。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已经无法忍受乡野的生活?几年前?某个归来的夜里?还是,连老娘病死在床头的瞬间?
连乔抬头看看四周丛莽,笑得有些疲惫。
轻车熟路找到了连老娘的坟前。人死如灯灭,不管生前多么困苦或荣耀,死后也不过是黄土一把顺便掺杂青草三两。或许还能被人记得,却也仅仅是唏嘘,唏嘘着某个鬼节时要去坟前烧纸了,甚至几年后连那象征性地祭祀都会被舍弃,然后真正被人遗忘。
“娘,你在那边,有没有瞧见庄昭唯?”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连乔还是笑,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坟前,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坟上的青草,神态平常到似乎屁股下坐着的不是坟头而是炕头。
“我做了错事,娘,我对你的宝贝女婿出手了。你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跳起来打死我,对不对?”
当然不会有回应的。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会有人跳出来回应呢?她连乔早就只是孤单一人了。并且大概可能会永远孤单下去。
“三个人,为什么你就认准了庄昭唯呢?我今天带了沈舟平过来。他说要跟我结婚。庄昭唯死前也要跟我结婚,甚至是小北,也曾经高举了戒指到我面前。娘,你告诉我,为什么只有凤西不肯呢?庄昭唯又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维护他?”
说说笑笑的,到最后,连乔索性躺在了坟头上,修长的四肢随意摆放着,全然不顾清晨的朝露湿了衣。
“我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是欠债还钱。娘,你说的,欠下别人的东西就一定要悉数还回去。如果欠了恩情,那就做好连命一道送上的准备。这些年,我一直在还啊还啊还啊的,却总也还不清。这一桩事了了,又会有下一桩事出来。有时想想,其实还一辈子都未必能还清呢。娘啊,如果,你还心疼自己的女儿,就帮帮我,好不好?”
“沈舟平就在山下,站在我爹上吊的树下。我知道,他会一直等在那里,就像以往每次回身都会看到他站在原处一样。可是,做错事是要接受惩罚的。庄昭唯已经接受惩罚了,现在只剩他。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怎么做,才是对他最恰当的惩罚?”
渐渐低下去的嗓音,很快就变成了语意不明的呢喃。连乔微眯了眼看着蓝天,手做了简易的凉棚搭在眉间,怡然自得的模样像极多年前的某一日。那时,眼中出现了一张倒置的脸,眸子如同墨染。
“嗨,我是连乔。”
连乔咧咧嘴,对着眼前的虚空放肆地笑了出来。
回到山下时,天色已经转暗了。留在山上整日不觉燥热与饥饿,山下的人似乎也跟着失了五感。一直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脊背挺直,下颌稍稍抬了看着歪脖树,唇角总有几分莫名的笑。
“沈舟平。”连乔张了张嘴,也不知是否真的有喊出口。
沈舟平却真的回转身来,浅笑吟吟时伸出手来做最真实的等待。对着伸来的手,连乔并没有马上动作,仅仅是沉默地注视着沈舟平,然后用力呼吸。
“你爱我吗?”
“是。”
“有多爱?”
“希望下半生可以不再分开。”沈舟平垂下眼帘,笑里多了些凄然。“乔乔,这件事,我没有骗你。”
连乔很是古怪地盯着沈舟平的眉眼,良久浅笑着点了点头。
“用力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