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沈舟平眼中只剩一副美丽的画。
闷热的夏日傍晚,身形单薄的女子站在门边,余辉给她周身度了一层金边。因为烦闷而无处发泄的心,在看见那逆光的身影时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手指轻快地跳跃在琴键上,叠串柔和的琴音便似流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沈舟平觉得,那个场景,大抵今生今世不会再忘记。
“你看到了什么?”连乔转回身来,双手拢在唇边,笑意纯粹。“像那个出现在你梦中的女子吗?”
“我只听到即兴弹奏出的曲调。”沈舟平也笑,答非所问。“站在那儿,不要动。”
“你要做什么?”
连乔的疑惑在沈舟平的下一个动作中得到了解答。修长的指比拟出镜头的框架,稳稳锁定了,人在后面笑。
“这样怎么能拍到?”嗤笑。哄小孩子吗?
“已经拍进心底了。”沈舟平高举着抽象了的镜头慢慢走近。“乔乔,我们还有时间,对吗?”
“距天黑还有几个钟头,嗯,有时间。”煞有介事。
“那,当年那个赤脚奔跑在原野上的女孩,可不可以回到我身边?”沈舟平松开了双手将那人轻柔环抱。“回到我的怀里,永远不再逃开。”
“这句话,你该问那个女人,不是我。”连乔咧咧嘴,不甚自在地挣扎了一下,倒没有真正逃脱开。“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乔乔。”
沈舟平叹,低了头直视进连乔的眼底。
“我们结婚,好不好?”
连乔怔怔,眼泪来得很突兀。
自诩不是多愁善感的家伙,可是那句曾经多次听到的话还是让她乱了方寸。甚至,在某个不曾留意的瞬间,心底滑过的是一丝怨恨。所有人都站出来,信誓旦旦给她承诺给她未来,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男人却固执地阻断两人唯一的幸福并且将她抛进绝望的深渊自生自灭?明明已经没了阻碍,只要再向前一步,两人就能触碰到那唾手可得的幸福。结果,却是那人先一步从楼上飞下去,一并带走了她连乔所有可能的幸福。
“我恨你。”无意识的呢喃,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语气中的微眯绝望。
“什么?”沈舟平一愣。
“我说,车子换你来开,我要睡一会儿。”连乔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顺道收了不小心泄露的真心。
沈舟平黯然。
“好。”
只是,心下多少还是有些郁郁。虽然不是正式的求婚,不浪漫,也没有该有的鲜花与戒指。可至少,那求婚的心是真的。得来的,却是一通莫名的眼泪与话题的转移。他沈舟平不会愚蠢到认为连乔的眼泪是因为喜极而泣。更是因为知道了,所以才愈发的无力与挫败。
他的乔乔,已经不再是那个外表坚强内里柔软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固执地封了外壳的女人,她的心,莫说是看穿,就连靠近半步都变成了奢侈。这种感觉,应该就叫做凄凉吧?
沈舟平笑得有些无奈。
因着路上的耽搁,等车子终于驶上盘山路时已经到了夜里。荒山野岭的地方,没有落脚点,蜷缩在车里睡整夜也不现实,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偶尔有逆向驶来的车子,投来的光亮刺目不已。沈舟平只能愈发生了小心来缓缓前行。
在车子穿过隧道时,连乔缓缓睁开了双眼。大脑清醒前,先嗅到一股子草木清香,接着便看到了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沈舟平的外衣。因为乍醒而带了些茫然的连乔,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晓得睁着无神的双眼看向窗外。
“你可以再睡一会。”沈舟平笑,顺便开了天窗换换车内的空气。“离目的地还有些距离。”
“到了哪了?”
“十八栈。”沈舟平微微侧脸看过来,曲线完美。“再睡会吧。到了我喊你起来。”
连乔摇头,转了脸望向车窗外的茫茫夜色,脸上平白生了点诡异的笑。
“车子出问题了呢。”
“为什么这么说?”沈舟平神色不变。
“因为早上出发时我动了手脚。”放肆地笑出来,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夸张地回荡。“你要小心点哦,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死掉。”
沈舟平不语,眉头轻挑间,车子突兀偏离了主道冲向一旁的山体。夜里的大山,因为强光的投射而显得愈发狰狞。车子如同失控一般冲上去,眼看便要撞上时,沈舟平紧抿了唇狠狠踩下了刹车。
连乔只是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毫不介意眼下火烧眉睫的危险境地。
事实证明,车子的性能好到不能再好。离山石还有一寸处稳稳停下来,世上多两条游魂的可能也化为了泡影。
“刹车变紧了。”沈舟平浅笑着摇头,熟练地倒车,甚至还能好心情的调侃连乔。“你是个不合格的修理师呢。”
“如果刹车坏掉,我们都会死。”连乔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到全然没有一个刚从死亡边缘侥幸逃脱的人该有的慌乱。
“至少,我可以保证你的性命无虞。”沈舟平笃定。“更何况,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
“又是你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连乔撇嘴,很是无聊地缩回身子闭上了双眼。“到了喊我。”
“好。”
得了诺,连乔毫不客气地回了周公茶坊。沈舟平还是平稳地开着车前行,握着方向盘的手却隐约地颤抖起来,甚至连那经年不退的轻浅笑意都僵在了唇边。
这一局,他险胜。却也叫他渐渐寒了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两人在一起居然就变成剑拔弩张的地步。本以为已经清楚了所有的阻碍,如今看来,原来竟是自己的臆想。脆弱到一句话就能轻松扯断的关系,是因为言语的力量太过强大?还是说,这种滑稽又无趣的关系,已经脆弱到没了坚持的可能?
哈,那该死的我知道!
沈舟平冷了眸色,眼底的寒霜终于慢慢失了控。
而不合时宜的电话便在这时闯了进来。看着来电显示上的熟悉号码,沈舟平有种将手机扔出车外的冲动。当然,仅仅是冲动。带上耳机,又下意识瞥了一眼似乎熟睡的连乔后,沈舟平这才低低开了口。
“是我。”
“庄昭唯的事,我听说了。”
打来电话的,是池内真央。
“那个女人已经疯了。”
“如果没什么重要事,我先挂了。”沈舟平无意识攥紧了双拳,脸色居然也难看了几分。
“沈舟平!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她不爱你。就算她神智清醒时她爱的人也不是你,更何况,她现在根本就是个疯子!”
“疯不疯,不是你该评断的话。”沈舟平皱紧了眉,心间不觉就生了几丝怒意。
“我没资格评论?那她的主治医师呢?知道她消失的那些日子去了哪儿吗?schizophrenia,知道什么意思吗?她在雾都。没有人知道她跑去那里做什么,只知道,她是因为多次自杀未遂而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期间,她用匕首将自己的脸划烂,才会接受了整容手术。很巧,她的主治医师是我的师兄。当他不经意对我提起那个一度崩溃却又奇迹般恢复的病例时,我很容易就猜到了是她,连乔!你的连乔,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四处抛花枝的疯子!知不知道,她就算是疯得没救了,还有本事把我那傻师兄的心都勾走!沈舟平,我敢发誓,庄昭唯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你说够了没有!”
沈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高声。不经思考的训斥脱口而出时,电话那边自动消音,这边,睡了半晌的连乔也幽然醒来,不言不语的,神情却多诡异。
沈舟平狠狠吐了一口气,费了诸多气力才把心间的忿恨压下去。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她在做什么。如果你的废话说完,现在,请你挂掉电话。”沈舟平深深吸气,眼底寒霜满溢。“并且,希望你永远不要再来打扰。”
“沈舟平!等你毁在她手里时,记得千万别通知我!”
那边干脆地切断了电话。
“你在生气?”连乔微微歪了脑袋,笑得古怪。
“是,我在生气。”沈舟平答得也痛快。
“真奇怪,我以为你这辈子最不会做的事,便是愤怒与开心。”连乔耸肩,换个姿势准备继续睡了。
“为什么这么说?”沈舟平下意识地皱了眉。
“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叫你愤怒。并且,也不存在令你开心的事或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
连乔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声,眸子慢慢紧闭。
“沈舟平,你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