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会,沈舟平很想开口问,你在门外站了多久?我们的谈话,你又听到了多少?只是,最终那些个疑问也不过在喉间转了两圈后慢慢回落。
“那只凤凰,很漂亮。”池内真央高扬了下颌,脸上不见一丝夸大的称耀。“不过,人更漂亮。”
“乔乔。”沈舟平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会帮我的,对吗?”连乔垂下眼帘。
那种无助与惊惶相交织的神情,即便在人低下头去时,还是从那微微颤抖着的身子上清晰散发出来。沈舟平只觉心间最柔软的一块地方隐隐刺痛着,连带着眼底都变酸涩。
“乔乔,你要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浅向的催眠,一般情况下便可以做到,没有难度,自然也不会有意外。但若改成深度催眠时,环境便决定了一切。绝对的安静与绝对的放松,还有全身心的信任,缺一不可。准备好所有的一切,池内真央毫不客气地将沈舟平赶出房去。
漫无目的地在回廊里来回踱步半晌,沈舟平微微眯了眼。整栋房子的设计都是自己一手操办,隔音效果更是一流,这会倒是头痛起那该死的安静来。不过是在房门外站了十多分钟,感觉却似一个世纪般长久。最终,沈舟平选择回到书房。
解调器就在身旁。只要按下去,那个紧闭的房中所发生的一切都能知晓。沈舟平却又迟疑了。当初在修建房舍时一时兴起预埋了窃听器,这些年来不曾真正派上用场。如今真个要用上了,竟然也觉心间有愧。犹豫再三,心间开始有个声音在狂嚣,我只是在担心!
终究还是按了下去。嘶嘶电流声中夹杂着女人的私语。真要听清了,还是要多费些心神才是。沈舟平不自觉地便屏了心神仔细分辨。
“我可以叫你连乔吗?
Joe。
好的,Joe。我们继续。现在,你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一扇紧闭的门出现在你眼前。相信我,门后面的世界会更好。现在,我们一起来打开它,可以吗?
好。
打开门后,你看到了什么?
一片白光?
还有呢?
你在光中央。
我?
对。
Joe,放轻松一些。你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现在,我们把那片白光去除,继续前行,可以吗?
不可以。
为什么呢?
因为我讨厌被你偷窥。”
关上窃听器,沈舟平才发觉自己生了一身的汗湿。突然就觉得精疲力竭了,只能软软倒回椅背上。那些偷听来的声音犹如魔音般在脑中穿梭不停。有那么一会,沈舟平很想大吼一声将所有的杂音驱除干净。
许久之后,房门被推开,池内真央带着一脸叵测的笑走了进来。
“怎么样?”沈舟平强打了精神直起身来。
“很有趣。我越来越有兴趣打开她的内心。”池内真央一开心,叠串的日语跑了出来。
“这里是中国。”沈舟平微微叹息。明明就是个中文通,何必在自己这个半吊子面前卖弄自己的母语?“进展如何?”
“她的精神力强到出乎我的意料。现在我可以进入她的内心,能看到的却只是她想让我看到的。或许,说不定哪天,我会在她的世界里被她反攻呢。”池内真央笑得灿烂。
沈舟平心间一跳。
“或许,她只是不信任你。毕竟,信任这种事不是口上一说便可以做到的。”
“那个Joe,很危险。”池内真央收了嬉笑,脸上多了几分凝重。“如果连乔只是一个躯壳,那么,Joe便是平静假象下的暗涌。爆发出来时,毁坏力不会低于一次火山喷发。在刚刚的催眠中,Joe没有强烈的攻击性,但是压迫感叫人印象深刻。我怀疑。”
池内真央隔着桌子压低了身,脸色凝重到叫人忍不住心颤。
“她有暴力倾向。”
“她本来就是空手道褐带,如果心软,不会变成高手。”沈舟平跳开视线。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大凡有人格分裂的家伙,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是独立的,具有无法超越的单一性,甚至包括记忆都会被分裂。可是,在她身上,我看不到这种隔离带。换句话说,她将两种人格很好的融合。上一秒对你说话的是连乔,下一秒可能就会变成Joe,转换起来没有明显的迹象,叫人无从察觉。这个女人,很棘手。”
“她没有你说得那么恐怖。”沈舟平皱紧了眉头。
“那好,沈大医生,我只问你,你想要我将哪一个永远催眠?”池内真央真正笑出声来。“爱着凤西的Joe,还是你爱的连乔?”
沈舟平久久没有答话。
治疗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进行。开始池内真央还自信满满,势要在一周内攻下那座城池。可是,随着时间的消磨,池内真央的脸色慢慢就难看起来。治疗止步不前,甚至可以说,毫无起色。半月后的进展与第一日比起来,简直是无二。池内真央快要崩溃。
连乔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随着治疗的进展,整个人都变得紧张了许多。Joe在平日里并没有出现过,连乔却眼看着接近崩溃的边缘。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小小一点动静都会被惊醒。偶尔困难地睡过去,又会生些噩梦尖叫着醒来。白日里也不能睡下,常常无神地望着窗外,身子缩成一团。沈舟平有时没有打招呼便走近,连乔就会惊恐地跳起来,身子抖成了糠。
眼看着她在自己的臆想中渐渐逼近崩溃,沈舟平只能在她的牛奶中加进镇定剂,强迫着她入睡。自己却也睡不踏实,夜间醒来时不自觉便会走进她的房中,坐在床边看着她,一坐便是整夜。
无论如何,一定要快些解决。沈舟平清楚,再这么下去,他的乔乔,会真正疯掉。
那日中午,正在沈舟平打开窃听器时,电话突兀响起来。是庄昭唯。整个月都忙着连乔的事,倒是忘了庄昭唯的存在。本想置之不理,那边却卯足了劲要僵持到底。最终拗不过,沈舟平叹一声,关掉窃听器接起了电话。
“我在blueStone,过来。”
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已经利索着挂了电话。沉默一会,沈舟平还是起身出门。
BlueStone,一家以自制咖啡出名的休憩场所,甜点也是出彩。想着回来时可以带些连乔最爱的黑森林,突然便觉得出门一趟也没有什么坏处。已经到了夏季,虽然不是最炎热的时候,风里还是多了些暖意。阳光也好,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总有些困意涌出来。踩着一地的碎阳光走进店中时,远远便瞧见了那个坐在靠窗外置的男人,头发削得极短,越发显得脸型俊朗了。
走过去坐定,服务良好的Waiter及时走了来。并没有接过Menu,沈舟平随口点了杯炭烧,却又在人转身时追加了一句。
“一个黑森林蛋糕,打包。”
这才转了脸来看庄昭唯。不过月余未见,竟然消瘦了许多。本来便似墨瞳的双眼,这时看起来,大约都能将人烧灼了。
“怎么突然剪了头发?不是最宝贝自己的发型了吗?”沈舟平笑言。
“她其实最讨厌吃甜。牙齿一直很糟糕,吃甜会难受。偶尔吃些,也不过是因为心里难受,借着最讨厌的甜食安慰自己,没有什么比吃甜的更叫人难过。”庄昭唯低头拨弄杯中凉掉的咖啡。
“说什么呢。”沈舟平笑容一僵。
“我知道,当年从日本飞回来陪她过生日的,不只是我,还有你。只是她去日本,跳上我的床,你才绝了表白的心。”庄昭唯抬头,笑得有些怪异。“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取消了婚礼?也不问我今天叫你出来是为什么事?”
“好吧。你为什么突然取消了婚礼?今天,又是为什么叫我出来?”沈舟平无奈一笑。
“我讨厌那个女人。”
“我也没觉得你有多爱她。”沈舟平笑。
点好的咖啡已经送了过来。端起来浅啜一口,苦中带了几分清香,实在叫人迷恋。下意识瞥一眼对面满杯却也冷掉的咖啡,沈舟平不觉又笑。
“如果不想喝咖啡,就该选在茶馆或者酒吧,做什么非要跑到这边来,糟蹋一杯上好的咖啡。”
“那个黑客,上个月最后一次出现时,留下一个名字。Phiniex。”庄昭唯放弃折腾倒霉的咖啡,人也顺势靠上了椅背。“明目张胆地留下名号,然后人间蒸发。”
“你是想说攻击你的网络的,是小北?”沈舟平失笑。“这个世上,会选那个做名字的,大概出门便能碰到一打。更何况,不一定真的是指名字。”
“当然不会是凤北。她只是在告诉我,凤西回来了。或者说,是她代替凤西回来了。”庄昭唯古怪一笑。
“昭唯,凤西已经走了三年了。”沈舟平无意识皱紧了眉头。
“早就该想到会是她。消失后便开始攻击网络,凑巧得叫人心慌。一个三天便能驾驶赛车的女人,对付一个死物般的网络,又有什么难处?”
“昭唯,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晚之后,我查过所有的闸口与码头,有她的入境记录,却不见人离开。S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没有大过天。在这里,只有我可以忽略的人,没有人能从我眼皮下逃开。”庄昭唯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今晚,给你最后一点与她温存的时间。明天一早,我会接她回来。基于兄弟的立场,我最后说一句。如果为了一个女人搞得我们兄弟反目,我会让她永远消失。”
“你从来不曾珍惜过她,这次,又代表什么?”沈舟平放下瓷杯,修长的指微微颤抖着,指节隐约泛了青白。“已经栓了她九年,还不够吗?”
“因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能做真正的自己。沈舟平,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在凤西面前的,永远是一个戴了面具虚伪度日的女人。只有在我身边,她活着才有意义。”
说着,庄昭唯自嘲一笑。
“或者,你该自己去问她,这些年,为什么甘心留在我身边。我并没有实质上干涉她的自由,指派到她身边的人,也不过是为护她周全,从不曾限制过她的行踪。沈舟平,真正看错她的人,是你。以爱为名义扼杀她的,也是你。”
“这个世上,最没资格留住她的人,是你,沈舟平。
“你不爱她。”
“你,只是在可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