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失声哭着求道。
她努力的扯出一丝笑意,唇角沁出殷红的血丝,那苍白晶莹的面颊此刻竟然凄艳如血般动人,只是低头深深看我,强自笑着,“夙嬛,其实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难道你不恨我?”
“事到如今,谁对谁错还有什么意义,父皇错了,母后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低下头,看着烛火前,自己投在地上阴暗的身影。
噼啵!烛芯乍然爆开,映亮了她苍白的面颊,竟然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心头疼的几乎不能呼吸。我紧闭上眼,低低道:“而且,你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待我的人,我不能那样做,我做不到!”
“皇上驾到!”内侍尖细的声音忽然传来。
门被人重重推开,父皇疾步走了进来,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陈夫人,声音无限低郁,只是轻轻地唤道:“毓敏。”
陈夫人含泪看着父皇,笑意凄美,“皇上,你来了。”
父皇点了点头,在旁边坐下,握紧了陈夫人的手,只是轻轻叹着,“这一辈子——”他深深低下头,“是朕亏欠你了。”
陈夫人摇着头笑了笑,语声吃力,她的眼睛睁的极大,只是直直看着父皇,仿佛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叹息道:“皇上其实当年就已洞悉臣妾进宫的意图,却能留臣妾到现在,这已经是皇上最大的宽容。”
父皇深吸一口气,“朕已经愧对父皇,愧对九皇叔,愧对五弟,愧对阿梨……愧对了那样多的人,已经不想再愧对你。”
她含泪一笑,泪光泫然,却道:“皇上,你还记得当年御花园里初见时臣妾跳的那一支舞吗?”
父皇抿唇微笑着点头。
“臣妾想最后给皇上跳一次。”她的眼神看向一旁的我,“夙嬛,你来为我抚琴好吗?”
我含泪起身走至紫檀屏风前的琴台坐下,手指颤抖的抚上那琴弦,一曲《长相思》悠悠响起。
陈夫人站起身轻轻退后几步,大殿里的通臂巨烛照在她的身上,那纤细的身影倩然而立,衬着那一袭雪白素衣,却宛若不沾半点凡尘的谪仙,低沉婉郁的琴声下,她轻轻伸展开双臂,和着我的琴声缓缓绽开舞步,霎时间,唯见她的身姿翩然,宛若惊鸿游龙,裙裾、衣袂都随着舞步轻轻飞扬。
正应了那一句,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断肠。
父皇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似在追忆往昔,又似在感慨今朝,我低头忍住心头的莫大悲伤,手指轻轻的在琴弦上一遍又一遍弹着,那缠绵的琴声一遍又一遍的响彻夜色下的明华宫,凄美而空灵!
“噔!”
指尖猛地一阵刺痛,那琴弦竟然生生断掉了,心头一惊,我一抬头,就见陈夫人纤细的身体如同断翼的蝴蝶般,失去了所有生气与轻灵,在飞舞中直直落地!
“毓敏!”父皇一步上前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只是睁大眼睛几近贪婪的看着父皇,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一般,“臣妾真是没用,一支舞也跳不完就——”
“跳的很美,朕很喜欢。”父皇握紧她的手,止住了她剩下的话语,陈夫人的眼角的泪光莹莹欲滴,嘴角已经浸出殷殷鲜血,映着灯光,那唇上如同涂了艳红的唇脂般别样凄美,却笑的愈加粲然,“这么多年,皇上身居金猊龙庭至高之位,却是一直孤寂落寞,时至今日臣妾都还记得当年初见皇上的情形,那个时候,皇上是翩翩潇洒的太子殿下,先皇后也在,还有表哥、豫亲王、淳亲王,那样多的人,那样的烂漫年华,却什么烦恼也没有,真好!”
她呼吸困难,断断续续道:“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去的去,走的走,臣妾知道……皇上有皇上的孤独……有皇上的落寞,却……却从来没有人能够好好的陪着您,现在……现在臣妾也要走了,又剩下皇上一人,皇上你要……要好好保重……”
大口的鲜血从她的嘴角涌出,她的目光吃力的看着我,我会意上前,抓紧她的手,她深深看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笑了笑,那一眼,包含着太多的情绪,却只有我一个人最懂,我流泪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的动了动,就缓缓阖上眼睫,那纤长的眼睫轻轻微颤了片刻,努力翕动了片刻就再无生气,无限凄美的凋零在凛冽的寒风中!
我知道,她最后想说的是对不起!
外面微凉的夜风透过雕花窗棂吹灭了摇曳的烛火。
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陈夫人的手指渐渐冰凉……
空旷凄冷的大殿里只剩下我的低泣声,许久,我背对着身后沉默的父皇轻声道:“父皇,这么多年来,你后悔过吗?”
黑暗里,肩头轻轻搭上了父皇的手指,他长长的叹着,声音沉重而疲惫,“这一辈子,我欠了你们这样多。”
那是多年来父皇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我“,那样悲悸的声音,那样苍凉的语调,那样茫然若失的身影……深深的留在的我的记忆!
我半跪半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了我的视线,门外暗沉的夜幕下,宫人们跪倒一地,他的清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父皇,你终究是最孤独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