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当中,雪儿是最有主意的,或许是因为看多了父母的艰辛和委屈,所以她从小便有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欲望。
从上学会写字的时候,雪儿就开始写日记了,遇到不会写的字就写拼音,从她开始知道什么是梦想的那天,她就在日记里留下了自己稚嫩的笔迹:
我恨爷爷奶奶,我恨这个大家庭,我知道妈妈为什么生病,都是他们气的,因为他们总让妈妈受委屈,而且他们因为我们三个是女孩,都瞧不起爸爸和妈妈,更看不起我们三个,以为我们都是不值钱的女孩,将来都没有出息,爷爷奶奶还很偏心,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伯伯家的哥哥们吃,看见我们去了就马上藏起来,开始我们受了委屈还都回来和妈妈说,但每次妈妈听了都会很伤心,都会哭,所以我们也就不敢和妈妈说了,但是我在心里却永远记得,将来长大了,我一定要让自己有出息,好好孝敬爸爸妈妈,让他们吃好的,穿好的,让今天瞧不起我们的人都看看,我一定要走出大山,离开这个地方,去北京寻找我的梦想,我一定会去北京的,我一定要在祖国的心脏里学习和工作。
到了初三毕业中考的时候,雪儿是不想考普通中专的,她想考北京的一所艺校,因为她喜欢唱歌,喜欢跳舞,喜欢在舞台上表现自己,从小到大,她参加了很多演讲比赛和唱歌比赛,并拿了很多奖,初二的时候,写的作品已经在山东电视台举办的征文比赛获得大奖,因此,她希望自己能报考艺校,进一步发展自己的才能。
但是,东方建伟却不同意雪儿考艺校,一是那个学校不转户口,二是念完了以后没有保障,不包分配,这样的话,念这个书就没有什么前途,因此,他坚持让雪儿报考了普通的中专学校。
也就是那个时候,雪儿觉得自己的梦想被打了折。
中考成绩下来的时候,填报志愿,东方建伟也知道雪儿心气高,一心想去北京,便也尽量给她选择北京的学校,但是当年的招考学校里,北京所有的学校都是四年制的,而雨儿和霜儿读的都是三年制的学校,多读一年,就意味着家里要多负担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而晚一年毕业,就少挣一年钱,所以,来回就是两年的费用,东方建伟在斟酌以后,便给雪儿选择了天津,虽然不是北京,但是离北京也比较近。
在专业上,东方建伟给雪儿选择了幼师专业,他知道雪儿爱唱歌跳舞,在没法让她上艺校的情况下,幼师是个比较合适的专业,那样的话雪儿还可以继续唱歌跳舞。
没能到自己喜欢的城市上学,也没能念自己喜欢的艺校,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雪儿充满了沮丧,但她很理解爸爸的决定,家里的条件确实不允许她随心所欲,所以,即便心里不乐意,她还是同意了。
然而,当雪儿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感到整个世界都轰然倒塌了,原本以为自己的梦想被打了折,不想,却是完全被命运收购了,通知书上录取的专业是工业企业电气化,一个雪儿不光是不喜欢,甚至是很憎恶的专业,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要去学工科,也从来没有想到将来要到工厂工作,那不是她的梦想,也不是她所能接受的生活方式。
而学制,也是四年制,雪儿完全崩溃了,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遭受重创,生活的艰辛,她一直都能忍受,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摆脱这种生活,吃苦受累总有结束的一天。
而这次不一样,这意味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将被改变,自己将被迫走一条与自己的意愿完全相反的路,她一时没有勇气去面对,更没有勇气走下去。
雪儿翻看着日记,看着在填报志愿前自己写下的那串字活蹦乱跳地窜入眼帘:报志愿了,但是不能报自己所喜欢的城市和学校,心里很委屈,很不甘心,如果我生在大城市,可能就不是这个命运了,即便心里很难过,但还是同意了爸爸给我选的学校和专业,因为至少不是我讨厌的工科,我喜欢文艺,我是一只吸取艺术养料的小鱼,只有在艺术的海洋里我才能自由遨游,工科之于我,犹如沙滩,如果我被放在沙滩上炙烤,就只能变成鱼干,被岁月风化,连灵魂都会灰飞烟灭。
雪儿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推到命运的审判庭上,被判了无期,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前途,也看不见自己的希望了,没想到前些天写的日记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她真的成了一条放在沙滩上炙烤的小鱼,可能,自己离灰飞烟灭的一天也不远了。
雪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只是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不知道该如何抗争,该向谁抗争,她心里是不服气的,她不甘心自己的梦想就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就破碎了,一同破碎的,还有她的心。
东方建伟也蹲在门外抽闷烟,原本想报个三年的学校省点钱,所以才没报雪儿喜欢的北京,这下倒好,北京没去成,学制还是四年,而且专业也成了那个什么工业企业电气化,这是个什么专业?一个女孩子学了这个专业将来能干什么呢?他不仅开始懊恼,早知道还不如当初给雪儿报考北京的学校呢,好歹也能遂了孩子的一个心愿,现在可好,雪儿整天哭,哭得他也心慌意乱,但事情已然这样了,他又能怎么办呢?
看着雪儿哭,张文清也哭,她心疼孩子,但是,她更没有什么办法,她自己是什么都不懂的,这么多年来,她只是一门心思要把三个孩子供出去,让她们不再在这个村子里受累,在她们身上,也实现自己的梦想,她是很喜欢念书的,但是,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允许,她姐妹五个,还有两个弟弟,父亲在*****中死于非命,只留下母亲苦苦支撑着这个家,光能维持七个孩子活着就是奇迹了,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让她念书,她只念了一年级就辍学了,辍学的前一天,她刚拿到了全校第一的名次,听说她辍学了,学校的校长还专门到她家去说服母亲让她继续上学,说这是棵好苗子,但是当看到她破败的家和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后,校长也沉默了,他知道这个家庭实在是没有能力供孩子上学的。
辍学后,她还经常背着弟弟偷偷地跑回学校,一边哄弟弟,一边躲在教室的窗户外面听老师讲课,但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维持多长时间,她便开始跟着母亲到处乞讨了,在那个吃不饱的年月,家里的那点地根本就养不活七个孩子,于是,一过了农忙季节,母亲就会出门乞讨,于是,张文清便永远地离开了她一直向往的学校。
嫁给东方建伟后,受着公婆和这个大家庭的种种欺凌,加上没日没夜的劳作,使她疾病缠身,但她依然下定决心,坚决不让三个孩子再受她所受过的罪,所以,这么多年,抚养三个孩子再辛苦,她都咬牙坚持着,为的就是有一天,孩子们都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雪儿从小就是个心气高的孩子,她也觉得姐妹三个中有可能雪儿将来最有出息,但是现在雪儿哭得那么伤心,这比当年自己辍学还让她感到揪心,但是她一个农村妇女,除了陪着雪儿一起哭外,她还能怎么样呢?
尽管雪儿哭得肝肠寸断,不想去上这个学,但是,东方建伟和张文清还是没日没夜在豆腐坊忙活着,给雪儿筹办学费,暑假过后,三个孩子都要开学了,学费加上生活费又是几千块钱的开支,地里的桃产量已经很低了,没卖多少钱,三个孩子的学费还差不少呢,少不了还得再到处借钱。
在当时,整个豆腐的制作过程从始至终基本都是靠人工,需要先把黄豆背到村里的大碾盘上碾成豆瓣,放到盆里浸泡后到石磨上去磨,磨完后再用电磨打成豆糊,加热后装在很大的一个纱布包袱里挤压,把豆腐渣过滤出来,新鲜的豆腐就压榨成形了。
每天早上两三点,雪儿都能听见父母在豆腐坊里忙活,天亮以后父母就会分别推个小推车到村里和邻近的村庄去叫卖,卖豆腐的梆子声往往就会像铁棒一样,重重敲在她心上,雪儿的眼泪,也在这梆子声中渐渐流干了。
她哭累了,哭不动,也不想哭了,她知道,父母就像这豆腐,从小到大就被她们姐妹三个拼命地压榨着,滴滴答答耗尽着他们的生命,供她们姐妹三个上学,父母已然是尽了最大的力,因此,她不能再让父母伤心了。
所以,暑假过后,在爸爸的陪同下,雪儿踏上了北上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