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言伤病交加,又挨了刑棍,一连数日精神都不太好。燕十三自从获知真相之后,就把萧倬言关到自己的帐子里,名为照顾、实则软禁。偏偏炽焰军诸位将领大有听之任之的意思,连韩毅也下令萧倬言暂时修养。
燕十三照着一日六餐的灌药,才灌了一日,萧倬言就要出去。
燕十三冷冷看他一眼:“不行。”
“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帮你瞒着那些要命的事情!”
“你到底有完没完?”萧倬言独断惯了,哪里能忍受有人处处掣肘。
“老子就是没完没了了!”燕十三心中烦闷,他只要一见到萧倬言就会想到他所遭遇的一切,就会想到他可能命不久矣,埋压多时的无名怒火突然找到了出口,拎起手中药罐子就砸了过去。
萧倬言愕然,燕十三一直吊儿郎当、万事不萦于怀,以往都是他发火的时候居多,他完全没料到燕十三会突然发这么大火,只好不闪不避硬挨了一下。
药罐子挟风砸在他腿上,然后应声落地,碎成八瓣。
萧倬言腿上刑伤本就未愈,闷哼一声,撑着桌沿才勉强站稳,侧过头去背着燕十三,额头上冒出粒粒冷汗,疼得半响没说出话来。
燕十三有些心虚,本想问他“有没有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有本事现在就出去啊,站都站不稳还逞什么能?”
萧倬言终于明白现在的燕十三惹不得,强忍着腿上剧痛,神色如常地走到他跟前,颇有几分无奈:“之前瞒着你是我不对,但你能不能别像个小孩子一样跟我赌气?”
燕十三扭过头去不理他,眼中雾气氤氲,沉默不语。
萧倬言一愣,心中霎时充满歉意,蹲下身子收拾那些碎片,轻声道:“好了,师兄,都是我不好,害你担心,又白白糟蹋了你一番心意。”
燕十三见不得他低三下四的样子,猛地睁眼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蹲下来接过他手中碎片和药渣:“药砸了,我大不了再煎一副,可是你呢?”
“你若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只是,我总不能一直躲在你这里,就算我放得下心,你能放得下心么?”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军中如今又不是你主事,你即便出去又能做什么?”
萧倬言深看他一眼:“撒谎!你若真不担心,又何必让萧倬然日日回禀?时至今日,我们一直被魏国牵着鼻子走,我会尽快改变这种局面。”
燕十三头大:“你又想做什么?”
萧倬言见他一脸警惕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走着瞧。”
萧倬言乖乖养了两日,三日之后,韩毅击鼓点将。那是萧倬言伤势渐好之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身黑衣薄甲,鬼面覆面,冷肃异常,什么表情都看不见。以往,只有在上阵杀敌之际,他才会面戴上鬼面,在大军帐中很少见他这般冷口冷面。
萧倬言冰山般地往那里一杵,一言不发,各营主将只觉脖子后都冷飕飕的,瞬间把对他的同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孙小雨心中感慨,前几日是谁说靖王殿下命苦的?一定是昏了头了。
韩毅下令发兵魔鬼城,萧倬言极力反对。
他的理由是:“魔鬼城周边怪石嶙峋,道路复杂,是个极容易埋下机关战阵的地方。况且魔鬼城气候变化异常,捉摸不定,我们贸然前去谁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自从埋雁城一事之后,军中主将明显分成两派,不少将领对主帅韩毅的信任也降到了冰点。萧倬言此言一出,对韩毅的权威又是一次致命打击。
长林军铁卫营肖风实在为韩毅不值,忍不住出口道:“卓将军如此畏首畏尾,这仗还不如不打了。”
萧倬言根本懒得看他,直接对韩毅道:“元帅,我们不能发兵魔鬼城。肖将军自己找死也就罢了,没必要拖着三军一起找死!”
“你!……”肖风气得无语。
韩毅有几分迟疑:“发兵魔鬼城,我们确实不占天时地利,可如今魏军龟缩不出,我们总不能一直等着。”
萧倬言踏前一步:“他们不出来,就逼他们出来。只要诱惑足够大,我就不信血罗刹能一直沉得住气。”
“你的意思是?”
萧倬言再上前一步:“给血罗刹下战书,约占沙丘平台!告诉他,我们用最古老的方式决胜负。让他摆下战阵,如若我军破阵,让他放了韩烈和沐清;如若我军输了,就此撤兵永不再犯!”
韩毅大惊:“你这是赌徒行为。你怎知血罗刹一定会与你赌?”
“渝国撤兵永不再犯,这个赌注太大!他赢了,就能彻底赢得整场战争,他输了,也不过输一个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韩烈、沐清,这么大的诱惑我就不信他不动心。再者,交手这么久,可以看得出来血罗刹是个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我们以战阵相约,他若不应战就是输了底气。”萧倬言一步上前,目光坚决,直视韩毅。
韩毅反驳道:“血罗刹能摆下鬼谷迷魂阵,说明魏****中必有精通战阵之人,我军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我们赢了也就罢了,可若我军输了,难道还真的依约撤军不成?”
萧倬言单手按剑,再度上前一步:“元帅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战还没打就想着会输么?”
“此战没有必胜的把握,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干。”韩毅坚决不同意。
萧倬言再走一步,就快走到韩毅眼前了:“自古以来,哪一场战争有必胜的把握?与其瞎目盲闯,被魏军牵着鼻子走,我们何不反客为主?”
“不行!绝对不行!”韩毅终于说出最大的顾虑:“战场之上胜负难测,如若我们输了,我们无权做出撤兵的决定,这没法向陛下交代,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萧倬言大笑,一步走到韩毅案前:“战场之上,只论胜负不论成败,元帅何时开始考虑后路了?这个建议由我提出,责任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韩毅怒道:“萧倬言!本帅再说最后一次,本帅不同意这种赌徒做法。”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帐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自从来到魏国,靖王殿下对韩帅一直尊敬有加,还从未有过如此不留余地的时候。韩帅一顿棍子没把他打服了,倒打出他的捐狂来。
萧倬言踏到韩毅眼前,一掌将佩剑按于桌案之上,声音冷冽异常:“今日,你不同意也得同意!”他回头转身,面向众人甩出一份明黄卷轴:“此乃圣上密诏,容我在此战之中便宜行事,必要之时,可夺韩毅主帅之位!”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皆惊,靖王手里竟然握着这么一份儿东西。
这是几个意思?实在说不通啊?圣上不信任韩毅,还是圣上太过信任靖王?既然不信任韩毅,又为何命他为主帅,既然信任靖王,又为何让他屈居人下?
萧倬言可不管众人五彩纷呈的脸色,直接向韩毅伸手:“韩帅,您的位子也该让出来了!”
这可是直接轰韩毅下台让位啊。长林军铁卫营主将肖风第一个受不了,就算靖王殿下有圣上密诏,也不用当众给韩帅难堪吧,直接让他起身让位,太不给面子了。
肖风道:“卓将军好大的胆子!”
萧倬言冷笑一声:“本王的胆子素来大得很,肖将军十年前没赶上,今日赶上也不算迟!十年前,本王就敢夺了韩毅的主帅之位,今日也不过是旧事重演罢了!”
肖风一时被萧倬言的冷厉镇住了,强撑道:“元帅并无过失,卓……殿下不能无缘无故夺了元帅的兵权,就算是圣上在此,也不会容你如此儿戏。”
萧倬言冷冷道:“儿戏?圣上密诏是儿戏么?三军易主是儿戏么?还是发兵魔鬼城更为儿戏?”
韩毅也愣住了,他怎么也未曾想到,萧倬言十年前夺他主帅之位,十年之后还这么干。
萧倬言将密诏拍于韩毅眼前,韩毅被迫起身,让出帅位。
萧倬言毫不客气地当中而坐:“我不管你们怎么想,也不管你们是炽焰军、长林军、长平军。从今日起,大渝三军只有一个统帅,服从一个军令。若有违令不从者,军法处置。还有,军中若再有分帮拉派、私自殴斗者,立斩不赦!葛大洪,刘大锤,你二人可听清楚了?”
二人吓出一身冷汗,他们早已被萧倬言的小猫旗整得丢尽了脸面,此刻又突然被点了名,赶紧抱拳道:“末将不敢。”
萧倬言放缓语气,颇有几份语重心长的味道:“魏渝一战生死难测,埋雁城的教训还历历在目,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生死存亡之际,大家还在分炽焰、长林、长平,有意思么?谁跟谁不是过命的兄弟,魏军一刀杀过来,难道还分出个彼此来?今日你们争出胜负,他日一起埋骨异乡,到底是遂了谁的心愿?本帅不希望,大家没死于兵败却死于内部的分崩离析。”
“大渝军队之前败于沙丘平台,本帅会与血罗刹约战于沙丘平台,你们若真想挣出个脸面,就去将血罗刹生擒回来,以雪主帅被擒之耻。”
韩毅被人夺了帅位都未曾发话,此刻忽然插口:“我还是不同意约战沙丘平台,不同意堵上撤兵的赌注。”
“韩将军”,萧倬言的称呼变得极其之快,才一会儿功夫,已经由“元帅”降格成“韩将军”了,“本帅现在不是在跟你讨论作战方略,从此刻起,约战沙丘平台一事,是本帅的军令。”
肖风插嘴道:“韩帅说的有理,殿下怎可如此独断专行?”
卫铮低眉敛目,心道,好嘛,总算有一个胆子够大的,敢撞枪口上,殿下等的就是你。
果然,萧倬言目光如冰:“肖将军,本帅已经说过,三军只有一个主帅,更已经表明,这是军令!拖出去,四十军棍!”
韩毅一眼看透他这分明是要拿人立威,欲言又止。
萧倬言看他一眼道:“不尊军令者,二十军棍,主将以上翻倍,韩将军,本帅有罚错么?”
“主将翻倍”的规矩太过狠辣,一般为了保证主将战力,都会找个借口免去翻倍刑责。要不然,犯个稍大点儿的错,四十军棍随便翻翻倍就能打死人了,偏偏此刻萧倬言心黑手狠,又占足了规矩。
韩毅咬牙道:“未曾罚错。”
长林军前锋营主将周瑞忍不住求情:“肖将军年轻气盛,念在他初犯,恳求元帅免去翻倍之责!”
萧倬言冷冷抛出一句话:“顺便再提醒诸位一句,本帅这里从来就没有初犯一说,做错事情就必须付出代价。战场之上没有人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肖风被一顿狠打。萧倬言扬长而去。
曾经跟随过萧倬言的将士们,终于觉得靖王殿下好像突然间回了魂儿似的,一扫之前的隐忍求全,彻底恢复了他简单粗暴的风格。而不熟悉他的将士,也只能遵从于他的这种风格。
卫铮一声长叹,殿下真是一点儿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孙小雨暗忖,经此一事,估计没人再敢“同情”靖王殿下了,还是多同情同情自个儿吧。
萧倬然第一时间去打小报告,把大帐中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地转述给燕十三,然后感叹:“七哥也真够狠的,肖风说错一句话,直接拖出去四十棍子啊!”
燕十三丝毫开心不起来,只是咬牙切齿冷冰冰道:“你今日方知道么?他对人对己,从来都是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