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大殿。萧倬云带着满朝文武步上金殿,一步先踏出,后面一只脚拖着慢慢跟上,走得极其缓慢。他是皇帝,没人敢嘲笑他,更没人敢走得比他快。
枭九低头看他的脚,惊觉坊间盛传的渝国国君是个瘸子居然是真的。枭九心中明白,主帅林云一会儿将会被迫献上三城降书,林云曾立下军令状,他没法向秦国国君交待。他是死士,抱着必死之心而来,不能什么都不留下就这么回去,即便他对渝国靖王殿下生出倾慕之心,即便靖王刚刚救了他一命,有些事也非做不可,哪怕是飞蛾扑火在所不辞。
枭九暗下决心,颇为突兀地朗声笑道:“靖王殿下人中龙凤、天人之姿,他日必为渝国国柱,在下输得心服口服。只可惜,他侍奉的主君却是身患足疾的残废之人,当真遗憾的很!”
金殿之上百官皆惊。萧倬云陡然停步,回头冷冷看他,目光嘲讽。已经有多少年了?多少年都没人敢嘲笑他的足疾了!如此拙劣的离间之术也敢拿出来现眼!
一片诡异的静谧声中,枭九耳边风声呜咽、杀气陡涨,双膝突然被人从后踹跪在地,脖子上一片刺骨寒凉。他没来得及看清刀锋,汩汩鲜血已经从四寸长的刀口中喷涌而出。
萧倬言还刀入鞘,神色凌厉:“林将军,你的人你不会管教,小弟代为管教了!”
跪在地上的枭九应声倒地,当场毙命,汩汩鲜血瞬间染红大殿。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旁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比枭九的出言不逊更令人惊愕的是,靖王殿下根本不给他任何继续挑拨的机会,一刀毙命。
林云大惊:“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靖王殿下何以当庭行凶?”
萧倬言踏前一步:“秦国使者对陛下大不敬,论罪当诛!秦国臣子都是这种规矩么,可以随意品评自己的主君?也难怪秦国竟然肯以三城为赌,把自己的城池、百姓当彩头一样拱手让人!”
林云满心愤怒,却哑口无言。他从不知道一向寡言少语的萧倬言也有言辞如刀的时候,更未曾料到,他为了维护主君权威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萧倬言与他相交时的好脾气给了他错觉,以至于让他忘了,萧倬言本就是坊间盛传杀人如麻的“鬼面修罗”。
此事秦国本就理亏,萧倬云面色平静,辨不出喜怒,只是当庭斥责靖王莽撞,林云也只能就此收场。只因现在还不是和渝国开战的时候。
可怜枭九一世英雄,客死异乡,尸骨难还。
未央宫,甘泉殿。
萧倬言和皇帝进去已有三个时辰了。
燕十三在殿外等得焦灼万分,心中异常烦闷。萧倬言虽然胜了,可只有他明白,他胜得有多惨烈、多艰难。那样的伤本不该与人动武,更何况秦人故意为难他,让他全身的重量都悬于左肩之上,他的肩膀哪里受得了那般撕裂拉扯。他是三军主帅,他有他放不下的责任,他有必须一战的理由。
他落下高台之际豪情万丈、意气风发、光彩夺目,身前身后都是将士们仰慕的目光,所有人都在振奋欢呼。他以纵横捭阖的强者之姿最大限度地点燃了炽焰将士的豪情。
只可惜,在这份沉重责任、无上荣光之下,他分明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微微颤抖。
十多年了,以往即使受伤再重,他从未见他在人前颤抖过。到底是怎样的伤势、怎样的刻骨之痛才能让一向逞强的萧倬言控制不住地颤抖。
燕十三急于查看他的状况,但萧倬言被皇帝叫走一去不返。
金殿上发生的事,燕十三一点都不意外。
枭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触碰萧倬言最不能碰的逆鳞。
他挑拨他们的兄弟感情,他嘲笑皇帝陛下的足疾,这两项都犯了萧倬言的死忌。
枭九话一出口,燕十三就知他必死无疑。
萧倬言能容人所不能容、能忍人所不能忍,但在有些事情上,他的心眼儿小到容不下一粒沙,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动杀心。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只是,萧倬言不顾后果,在金殿之上暴起杀人,群臣怎么看,皇帝陛下又会怎么想?
此刻,所有太监奴婢都被赶了出来,每次他们君臣独对、兄弟相称之时,萧倬言都会倒大霉。
殿内,萧倬言腰背笔直,长跪于地,三个时辰过去终究有些撑不住了,眼前忽明忽暗,左手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
目光明灭之间,三哥拖着残疾的左脚,愤怒地闯进他的视线,一脚踹在他肩之上,剧痛席卷了整个神经,惨叫在喉咙中被压抑成一声低哼。萧倬言疼得眼前一片黑,倒在地上,半响才重新跪好。
萧倬云怒道:“你是不信任你三哥的能力,觉得我解决不了?还是不相信你三哥的智商,觉得我会中那么显而易见的离间之计?抑或他一句话说到你心坎上了,你比任何人都介意你三哥就是个残废?”
萧倬言慌道:“不!臣弟不敢,臣弟信皇兄。”
“你既信朕,又何至于那般火急火燎地当庭行凶?枭九再不敬也该等朕下旨处置。没有皇帝圣旨,靖王殿下就敢在金殿之上杀人行凶,你好大的官威!”
“臣弟知错,请皇兄重责。”
“今日你敢杀秦国人,他日是不是就敢杀朕的臣子?”
此话太重,萧倬言大惊失色,叩首道:“臣弟罪该万死!”他此生已无父无母,三哥是他唯一的亲人,是重要过性命的存在。他只想护他三哥一生,绝不准任何人对他不敬,更不允许任何人拿他的足疾说事儿。可是他忘了,他不仅是他的三哥,更是大渝的皇帝。那里不是淮王府而是大渝的金殿。他们都长大了,这已经不是小孩子打架了。不管他的本意如何,他的确僭越了!
萧倬云恨恨道:“你每次做错事,都摆出一幅愿意委屈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可恶,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罚你么?”
“卓言不委屈,请三哥重罚!”
萧倬云登时泄气,颓然坐倒在台阶之上,袍袖蒙尘、玉带萎地,他忽然觉得,抛下至尊皇权,他也不过是个自卑的可怜人,他或许比任何都在意自己是个瘸子。
兄弟二人一跪一坐一时无言。
萧倬云半响方淡淡道:“其实,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又何必还那么介意。他说的句句属实,我忝居高位,但确实是个残疾之人,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事实。”
萧倬言膝行数步凑到三哥眼前,声音近乎哀求:“三哥!求您别这样!我真的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卓言不该自作主张,您若是生气只管重罚……”
萧倬云叹息道:“我的言儿长大了,比三哥强,三哥不该这样事事管着你。”
“不,卓言永远都是三哥的弟弟。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萧倬云抬手抚上他的脸颊,触手可及冷汗涔涔,“不怪你,本就不是你的错,是三哥太介意了,人残了、心也跟着窄了。你伤得那么重我还罚你,委屈你了,你回去吧。”
“三哥……”
“走吧,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靖王府。
萧倬言整个人恹恹不乐,抬手关上房门。眼前一黑,昏倒在案几之上。
燕十三解开他的衣衫,里衣外衣层层叠叠,却都是半幅衣袖被鲜血浸透。
晏大夫皱着眉头思虑良久,最终道:“七爷的左臂怕是废了。”
燕十三急道:“你什么意思?”
“七爷的伤你们都清楚,再好的身子也禁不起这样折腾。你们都拦不住他作践自己,我这个当大夫的还有什么办法?”
“求您救救七爷……”秋娘泪流满面跪求晏青。
沐清急道:“晏大夫你说清楚,七爷的伤势到底如何?”
晏大夫捻着胡子叹道:“就算我能保住他这条手臂,他的左肩也经不起动武了,对于你们这些战将来说岂不跟废了一样?”
沐清一拳砸在门框之上,“您一定要保住七爷的手,他是渝国主帅、当世豪杰,他的手不能废、不能这样……这对他不公平!”护不了七爷,他从来就护不了他,沐清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次日清晨,天空带着蒙蒙的蓝,空气中氤氲着水汽,萧倬言整个人疲惫到极点,但依旧准时醒来,他试图撑起身子,左手触及床沿的刹那整个人重重摔下去,惊醒了守在床边的秋娘。
秋娘惊叫一声:“您别起来,要什么吩咐奴婢一声就是了。”扶他靠坐在床头。
“你又守了整夜?难为你了。”
“我去叫晏先生。”秋娘背过身子遮住红红的眼眶。
萧倬言叫住她:“你实话告诉我,我的手怎么了?”
“爷的伤还没好,等过些日子好些了,就没事了。”
“哦?你从来不撒谎的。”
秋娘看向萧倬言,微微撇了撇嘴,又强行勾起嘴角让自己笑,却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嘴角越发撇得深了,忽然间就也刹不住,眼泪如决堤洪水哗哗而下。
萧倬言笑道:“我还活着呢,你就这么急着哭丧?即便我死了,也定会给你安排好去处,什么事值得哭那么伤心?”
“呸,呸,爷不许再说……那个字。”
“好了,好了,眼睛都哭肿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燕十三推门,不告而入:“哟,精神不错,都有力气打趣秋娘了。”后面跟着黑口黑面的晏大夫和一脸自责的沐清。
晏青握住他的手腕:“肩上疼得厉害,手上却有几分麻?”
萧倬言道:“先生直说吧,看不惯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
“殿下的左手怕是废了。”
“是么?我还能动。”
“不是使不上劲么?”
“只要能动,总归有办法。”
萧倬言披衣起身,试图用左手执壶,手握不稳茶壶“咣当”往下掉,右手迅速接住,稳稳一线而下,直至注满水杯。
见众人脸色精彩纷呈,他回头笑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沐清眼眶泛红突然抢下茶壶:“您还说没事……”
“晏先生的话素来做不得准。”
晏青上前一步,握住他的左手猛地一带。
“嗯……”萧倬言掩饰住痛哼声,“嘿,晏先生这是……”
晏青怒道:“我的话做不得准?你如今使得上劲么?殿下若是肯听我一星半点儿,又何至于到今天这种地步?”
萧倬言淡淡道:“就算真的不幸被先生言中,一条手臂换三座城池,这笔买卖怎么都不算亏!”
春去秋来,沐清从靖王府搬了出去,燕十三堂而皇之搬了进来。自从沐清质疑燕十三武功不济、保护不了靖王之后,燕十三就在王府中大兴土木,摆下机关阵,沐清每次来访都得小心翼翼,踏错一步尸骨无存。
燕十三与萧倬言在院子里品茶,萧倬言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茶壶,亲自给燕十三斟上。
燕十三见他左手执壶,眉毛直跳。萧倬言用眼角余光瞥他,手一抖,茶壶突然下落,只听燕十三一声惊呼,他微微莞尔,左手抄底,稳稳接住。
燕十三瞬间明白自己被戏耍了:“你这个疯子!”
萧倬言扶住左肩,刚刚抄底的动作有些勉强了。
“你看吧,又闯祸了,晏先生说了要慢慢来,即便你不怕疼,也要一步一步加码……”
“你越发了聒噪了。沐清被你玩了一个时辰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放他进来?”
“谁叫他不听我的,再玩他半个时辰。”
萧倬言命人撤了机关,沐清满头大汗地奔过来,“燕十三,我今天是照你的指示走的,你他娘的故意整我。”
萧倬言抬手按他坐下,又亲自执壶斟茶:“先喝口茶,再慢慢骂他。”
沐清一脸惶恐,火气霎时烟消云散。
燕十三侧头道:“你做什么都用左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右手废了。”
沐清怒瞪他一眼。
燕十三身子往后退:“你瞪我做什么?他比我更百无禁忌,刚才还玩我呢,残不残废的他才不在乎。”
萧倬言冲沐清点头:“活动活动筋骨?”
二人来到院子里,像往常一样重复枯燥无趣的游戏,沐清将一截截木头朝萧倬言砸过去,萧倬言左手持枪一一挑开。
院子里放着一个沙漏,细沙缓缓流逝,半个时辰过去,萧倬言已是脸色煞白、汗水淋漓。
“七爷,今日已比昨日多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到这儿吧。”沐清有几分不忍。
萧倬言将沙漏升上去,反转,细沙“沙沙”而下,重新开始计时:“再来一遍。”
沐清看向燕十三,希望他能劝阻一二。
燕十三问道:“你确信自己还承受得住?”
萧倬言点头,“我不会胡来。”
燕十三倚着树干,看着他在场上咬牙苦撑,心中感概,他本是个最洒脱的人,却被萧倬言拖累得患得患失。晏大夫说得没错,萧倬言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若不是他一直强忍着剧痛用左手做事,时刻重复练习那些枯燥无趣又令他痛不欲生的动作,他的伤也不可能恢复到今天这种地步。但晏大夫也承认,萧倬言是个奇迹,按照他的恢复进度,也许一年之后,他的左手还能与人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