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妈妈一直没有抬头看可可一眼。这种沉默让可可心里狠狠地发凉,她闪身走进了洗手间里,把排风扇打开,点了根烟靠在墙壁上抽,可可总是希望自己将来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洗手间,四周的墙壁上装满了镜子,一个很多层的架子,放满香水洗面奶面膜爽肤水面霜指甲油,有时候她就想呆在这样的一个洗手间里,躲着,不要再出来。
可可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地响,遮盖住外面电视机的声音,又从马桶边的旧杂志堆里翻出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随便翻了一页,上面除了日程安排外,还用很小的字写了一段话:“今天一直打奕的手机,她的手机关机了,她是故意的。”可可靠在冰凉的瓷砖上,又迅速地往后面翻了几页,有些空白页,也有很多页记着许多电话号码,又再次在某一页的右下角看到一段话:“昨天晚上在宾馆里面,我真想留下来跟你过一个晚上,就这样两个人抱着睡着也好。”之后还有断断续续的关于奕的话,写得也是支离破碎,随手拈来。
这个叫奕的女人,是那个自杀的中年男人的家人? 恋人?
可可把本子合上,关上水龙头,在马桶里冲掉了烟屁股,喷了点空气清新剂。她走出洗手间,看到妈妈还在看电视,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拨通了小俏的电话,说:“小俏,我想找到一个叫奕的女人。”
“啊,你搞什么名堂?”小俏被可可弄得一头雾水。
“就是那本自杀男人掉下的笔记本,我想我们该把它送回去,反正我们没事情做,这样不是挺好玩的嘛,晚上我来找你,去你打工的比萨店。”可可笑嘻嘻地闻着手指上的烟味道。
小俏家隔壁人家的夫妻刚刚又吵架了,吵架是为了很鸡毛蒜皮的事情,最后那女人把一只热水瓶从阳台上扔了下去,发出很响亮的炸裂的声音。小俏把头探到楼道里面去张望的时候,正巧看到隔壁人家的那个小姑娘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左手拎着一只很大的书包,右手拿着杯鸡茸蘑菇味道的开杯乐方便面,朝小俏脆弱地笑了笑,就往天台走去,每次她的父母吵架她就爬到天台的7tong上面去做功课,小俏没有跟她说过话,顶多是点头笑笑。
吵架的声音减轻一点之后,小俏坐回到书桌前,没有心思地翻了几页《Ray》,那些花花绿绿的图片和模特儿的娃娃脸令人心生厌恶,她也喜欢那些今年流行着的大朵花的雪纺衣服,可是现在心情很糟糕,脑子里面出现各种奇怪的幻象,面前的图片全部都张牙舞爪起来了。她总是赶不走那个男人迈入地铁时的样子,匆忙地好像是赶车一样,这个景象,那么的奇异。
而可可的那个计划虽然叫人兴奋,可是小俏也迟疑地想,难道非要卷进这件事情里面去吗,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她们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打扰了什么人呢?
面前的小挂钟突然响了起来,她赶紧把桌子上的钥匙、钱包、镜子和手机往包里面摆,然后把藏在衣橱里的工作服拿出来放进包里,到门道里套了一双converse的球鞋匆匆往外跑。每个星期总有两个晚上,小俏要去比萨店当引座员,每个小时八块钱,通常一个月有四百元左右的收入。小俏是想能够积攒一部分钱,到了假期的时候可以去城外自助旅行。可是这很难,比萨店在闹市区的中心,每次拿着工钱下班的时候,这点可怜巴巴的钱就会被换成裙子、牛仔裤或是面膜霜、核桃冰淇淋这样的东西。眼看假期日近,她离一千块钱的目标还是那么遥远。
而快要到下班时间的时候,店里面依然还会有一些情侣坐在角落里面,用小勺子吃着这里最有名的花生冰沙和忌司蛋糕。店里的灯已经一盏一盏地灭掉了,这种时刻是小俏最最喜欢的,她戴着红色的尖顶帽站在店门口,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外面的霓虹灯也一盏一盏地灭掉了。这时候,小俏又看到丁城城搂着一个淡金黄颜色头发的女孩子穿过马路,他们俩在闪烁的绿灯前停顿了一会儿,又小步跑起来,他们就好像两只过马路的兔子一样,转瞬就消失在夜色里面。
丁城城跟小俏一起上星期六的补习班,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念书。
每次快下班的时候,小俏都会看见丁城城和这个女孩搂着、穿过马路、消失,然后空荡荡的路口多少让她心里面有点怅然若失,她取出一支粉色的唇膏,在嘴唇上面涂抹,是生日的时候妈妈送给她的兰蔻,她非常喜欢黑色的盖子上那朵金色小花。
小俏突然看到店门口的路灯底下,穿着吊带衫的可可朝她招手,小俏才想起来她晚上约了可可一起商量关于那本黑色笔记本的事情,她把可可带进比萨店的角落里面,卷帘门已经拉下了一半,比萨店里的灯也基本都暗了,小俏给可可留了一点南瓜蛋糕和饮料,两个人并排地缩在柜台后面,开始看那本黑色笔记本,可可指给小俏看上面那些关于奕的话,小俏仔细地一条条地看着,因为最后一页上的话被画掉了,她们借着灯光仔细地辨别上面的话,也没有看出来。
“可可,我们真要送回去吗?”小俏含了一口红豆冰沙问。
“是啊,不是挺好吗。我们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一天天也就这样过去了。”可可点了根烟,把烟都喷在了小俏的脸上,格格地笑。
“嗯,不过最好不要扰乱了别人,毕竟他已经死了。”
“这本本子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一个自杀者的笔记本,或许他的亲人会想看到。明天下午放学后,我们打打看这里面记录的电话号码,或许会有些什么线索的。”
可可合上了本子,突然她沉着声音对小俏说:“大维又回来找我了。”
“我就知道,那天看你醉成那样到我家来,我就知道一定跟大维有关系。”小俏掐掐她的手臂,“不过,你那时候不是恨死他了吗,说再也不见他了。”
“这大概都是气话,都是幻想,我可能总是在等着他回来?”可可疑惑地抚摩着头发,靠在小俏的肩膀上面,注视着外面黑沉沉的春末的夜晚。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她坐在公交车上还裹着厚厚的羽绒背心,脸藏在绒线帽子里面,车子摇晃着从淮海路百盛购物中心前开过,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大维,缩在一件黑色的连帽夹克里面,右手边搂着一个穿着紫色绒线衫、染着红头发的娇小女孩子。她总是能够那么准确地看到他,就好像过去在U2酒吧里看他的演出,目光总是轻易地穿越人群,找到他,注视着他,根本就不需要第二眼就知道一定是大维,于是可可就知道了大维突然从她身边消失的理由。在车子上她狠狠地用手掐自己的胳膊才阻止了眼泪公然地落下来,而身体里面却突然已经长满了杂草,看不到任何方向。
“那天你把手臂都掐得发青了,回家还用烟头烫伤了自己的手臂,疤都还在吧。”小俏搂搂可可的肩膀说,“你现在又能够原谅他了吗?”
“那就看看我到底有多大的勇气。”可可笑笑,她们并肩向店门外走去,怀揣着一个黑色笔记本里已经死去的秘密,小俏哗的一声拉下了卷帘门。外面春末的夜晚还是透着丝丝的凉意,可可缩了缩肩膀,摸摸自己的烟疤,不疼了。已是深夜,马路上只有呼啸而过的土方车肆无忌惮地亮着昏黄的车灯,整个城市在夜晚似乎变成了一节沉默的、在黑暗里前行的地铁车厢,闭口不言地飞驰着。
第二天放学后,可可和小俏并没有马上离开教室,她们俩对于暗色里的教室是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贪恋的,这会儿,教学楼和教学楼之间的那片狭小的天空是昏沉的淡红色的,整个校园不可思议的安静。毕业班的走廊里面白天贴着的各个学校的招生启事,现在都被风吹落了下来,掉了一地。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打篮球,煤渣跑道缓慢地延伸着。她们坐在座位上聊着天,仔细地翻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有了越来越多的关于奕的线索。这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能并不年轻了,但也不是那种叫人丧气的中年女子,这本笔记本里面除了公务的事情之外,就全部是写给奕的只言片语。
“奕离开了他。”小俏咬着笔杆儿说,“他是为了这个才自杀的吗?”
“他很喜欢这个叫奕的女人,那奕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也有可能是有夫之妇,可是我们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打电话吧,他这个本子上面记着很多电话号码。”
本子上的电话号码那么多,她们挑了一些女人的名字,打过去就说:“请问你认识程建国吗?“但居然很少有人能够想起他来,也几乎都不知道他已经死去,更多的人是很警惕地询问小俏和可可想干什么,然后就果断地挂断电话。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可可和小俏都暂时失去了耐心,她们各自背起了挂满了铃铛和其他小玩意儿的包,手拉着手走出了教室,约定明天继续打电话。校门口的门房里已经亮起了橘红颜色的灯,操场上有单调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但是已经看不出人影了。
可可没有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已经回来了,他是极少在家里吃饭的,在可可的记忆里,吃饭时总是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各自捧着饭碗关注着饭菜,常常沉闷了太久就说说电视剧的剧情,或者揣测一下爸爸几时回家。其实家里面两个女人都知道爸爸在外面还有其他的女人,可是她们谁都不说,可可有时候可以隐约地闻到爸爸衣服上的香水味道,她也知道爸爸会在妈妈睡着后的深夜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说话轻声细语、柔软,连背影也是柔软的。而今天爸爸已经坐在饭桌边上用遥控器选择电视频道了,可可看到爸爸的时候心情愉悦了一会儿,她换了拖鞋飞快地洗了手就坐到了饭桌边上,桌子上有清炒刀豆、一小锅红烧肉,可可正在往嘴巴里塞一只虎皮鹌鹑蛋的时候,爸爸揉揉可可的头发说:“我打算跟你妈妈离婚了。”于是那只鹌鹑蛋狠狠地噎住了可可的喉咙,她弯下身体拼命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连眼泪也咳了出来。妈妈已经离开了桌子,坐进沙发打开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可,你以后跟妈妈过好吗?”爸爸的声音里充满了内疚,可可觉得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好啊,你别担心我,我没问题。”可可拼命咽下那只蛋,抬起头来继续愉悦地笑着,愉悦地吃完碗里所有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嚼香喷喷的红烧肉。而爸爸吃完晚饭就走了,整个房间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剩下电视剧孤独的对白声。恐惧的寂寞感又袭来,可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翻开黑色笔记本,翻到后面的空白页,男人死去之后所有的日期都是空白的,可可拿起笔,在一个小格子里面写下:“他们都开始离我而去了。”
可可蜷缩起身体,觉得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又开始使劲地掐自己的手臂,直到疼得要叫出来,才松手。看到皮破了薄薄的一层,透明地掀了起来,这时候可可才发现,这本笔记本的年历并非是2004年的,而是三年前的年历。而在后面的空白页上,可可突然看见了一个写得很纤细的电话号码,斜上去的细细的一行数字,为什么写在这里?可可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渴望沉沉地昏睡过去,可是又忍不住在睡前拨了一下那串电话号码。
漫长的铃音,正要挂机的时候居然咔嚓一声被接听,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喂,找谁?”
“请问,你认识程建国这个人吗?”可可的心脏紧张得咯噔了一下。
“你是谁?”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尖利地凶狠起来,“我们家里人不认识什么程建国!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更不想跟这个人扯上什么关系。”在电话挂断前的一刹那,可可在话筒里听到一个男孩子在老妇人背后说:“外婆,是谁打来的电话……”接着电话就毫不留情地断掉了。
可可的心却还在怦怦地跳着,充满了疑惑,可是她太累了,一会儿已经埋在枕头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