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平林初之辅 著
转录自一九三六年上海读者书房刊行的《望道文辑》。
“杜思退益夫斯基”现多译作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他是十九世纪俄国文坛上享有世界声誉的一位作家。
一 果戈理与普式庚
在俄罗斯文学者中间，杜思退益夫斯基可以说是顶特别，顶独创的天才。这只要是亲近过一通俄罗斯文学的人，恐怕都会承认的罢。但是杜思退益夫斯基的作品，也不是从精赤的地上长出来，从天上掉落来的。他的作品的方法和那内容上的有些东西，都已经被他以前的文学者采取过了，杜思退益夫斯基不过将那内容和方法来扩大加强，发展成为新的独立的体式罢了。那么和他顶有关系的先驱者是谁呢？
大凡伟大的艺术家都是独创的，只是独创性的阶段可以有显著的差违。像列尔孟托夫，果戈理，都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两人的艺术不消说是独创的。但这两个人独创性的阶段可就大不相同。试把普式庚的散文和他们两人的散文来一比较就明白。一比就毫不费力地可以看出果戈理的独创性是超过了列尔孟托夫的。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也是独创的艺术家。但把他们两人来和杜思退益夫斯基相比较，又是谁都可以感到杜思退益夫斯基的独创性比之他们两人的高深而且著明。如果单拿独创性来测计才能的大小，那不能不说杜思退益夫斯基是俄罗斯文学中最巨大的才能。
我们将普式庚、列尔孟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一一读过来，虽然觉得他们的天分各各不同，还是看得出他们中间有着直接的甚至逻辑的关系。感得到他们的各各的体式和方法，是一个传给一个传了来，各自达到了杰出的表现和深刻。从沃聂金到柏雀林，从柏雀林到路丁，从路丁到尼弗留妥夫，都不难找寻出这一种的关系。普式庚的《甲必丹的女儿》和托尔斯泰的《战争和和平》，虽然中间有那展开和深刻的不同，却也可以感到深深的类似。没有抒情的飞动，没有热病的多辩，还有体式的质朴平妥，结构的匀整，主题的发展的单纯——这是形式方面，这些作品共通的特质。不被战争和叛乱的骚动所破坏的地主邸宅的平安，在乡乱来在战场大胆献身的男儿的典型，和在家做贤妻良母的女性，以及对于到处弥漫着的刻板的生活样式的迷爱，这是这些作品共通的内容。
但在杜思退益夫斯基，可就没有什么形式上或是内容上和它共通的东西。他和上述的作家们中间隔着越不过去的深坑。你能说《被作践的人们》里的纳特沙·尹夫曼耶夫和《战争和和平》里的纳特沙·罗斯妥夫之间，或《卡拉玛卓夫兄弟》的里沙·霍夫拉珂夫和《贵族之家》的里沙·加里契那之间，有什么共通吗？你能说还有什么比拉思科里涅珂夫和路丁伊凡·卡拉玛卓夫和尼弗留妥夫不相似的吗？梅垒裘珂夫斯基虽然暗示拉思科里涅珂夫和普式庚的《锄形皇后》的葛尔曼类似，也没有提出确实的证据。这是当然的，因为实际并没有真正的类似。就在形式，也可以看到同样的差异。读了屠格涅夫再读托尔斯泰，我们并不觉得体式差异。可是读了屠格涅夫之后再读杜思退益夫斯基，我们就觉得有从新驯习他的形式的必要。他的句子固然到处都是带着异样的生气的动人的，但有一些地方未免太过多辩，尽管长篇地说下去，说得叫人生厌。事件固然是繁复的，却也同时是混乱的，各个部分之间没有调匀，没有对照。特殊的辞头和表现又是非常地多——凡这一切的特性都是在承继普式庚系统的作家们之间所不曾见过的。这当然是杜思退益夫斯基的显明的独创性；但是杜思退益夫斯基却也有他的体式和方法的先驱者。
在俄罗斯的文学史上，老早就有普式庚派作家和果戈理派作家的划分。这划分是有部分的真理。不过在向来的文学史上，这部分的真理差不多已被别的许多错误混得没有意思了。这部分的真理是果戈理在好多点上都和普式庚和普式庚派的作家不相似。那么什么点上是果戈理和普式庚不相同的呢？怎么可以划分普式庚派和果戈理派呢？又这划分可以划到什么程度为止呢？——对于这些问题，向来的文学史都给了错误的解答。结果，就在可以算作普式庚派的后继者和可以算作果戈理派的后继者的界限上发生了惊人的错乱。而这错误就在把托尔斯泰和杜思退益夫斯基这样精神上和形式上都是全然对立的艺术家都一起加进了果戈理派的时候达到了矛盾。
果戈理和普式庚本质的区别，一向以为在乎前者是“否定”的，后者是“妥协”的这一点，又说前者是生活不调和的，后者是调和的。如果这话是对的，那不用说，应当把列尔孟托夫也拉了来当果戈理的战友，又或应当把托尔斯泰和杜思退益夫斯基也拉了来和他们总成了一群。这就连对于真理的暗示也没有了。到底根据什么，可以把普式庚看作调和的诗人呢：不是在他的代表作沃聂金里面看不出这来吗？难道高加索的囚人，吉布西及和十二月党员有关系的几篇诗歌也可以算是“妥协”和“调和”的？普式庚曾经求调和是事实。又他曾经在老式的地主的俄罗斯生活上找平安也是事实。但是果戈理又何尝不曾求调和？他又何尝不曾驰心于乌克兰的老式生活，在那生活的自然质朴中休息过？他不是懊恼死魂灵的第二卷吗？要把两人中间的不调和的，抗争的，阴郁的来比较也可以。只是将一方做生活的调和和美的代表，将别方做生活的丑恶和滑稽的代表，终归是干犯真理的。在所谓调和的一点上，果戈理固然比普式庚缘分浅，但这不能把它看作普式庚情调的否定，只能看作普式庚情调的发展。实际普式庚派的全部历史，也是不调和情调的深化，曾在托尔斯泰达了最高顶。所以我们如果像向来的文学史一样，以为果戈理和普式庚的区别只在果戈理对于生活的不调和比较地有敏感，那我们就没有可以把果戈理来和普式庚对立的权利。但是果戈理到底是有极重要的独自性，不能把他看作普式庚派的代表的。这独自性，无论在形式上在内容上都存在。要理解果戈理派为什么显现为普式庚派的对立物，不能不对这独自性做点细密的研究。
我们把果戈理的作品和普式庚或托尔斯泰的作品略略一比，我们将会感到两方颇相类似。民众的感伤的理想化，他们想和信仰的单纯性融合的尝试，正在崩溃的地主生活的空虚——这些都是两方作品共通的母题。尤其是普式庚和果戈理，在这母题的发展的过程上，完全地类似。两人都是从民话，民间传说起头，转入表现地主生活的不调和，末了向着过去的历史。两人都在他的主要的作品里，从不调和开头，试行发见调和。就是：普式庚是从沃聂金开始，到塔契雅纳完结；果戈理是在充满着否定的人物的第一卷《死魂灵》之后，用乌林加和珂斯丹局格罗的形象在第二卷上尝试创造调和的人物。玛尼罗夫和林斯基中间并没有原则的差异：前者是原型，后者是发展了的样子。《老式的地主》和拉林家的老人们之间的类似更其深。丁最忒尼珂夫是沃聂金的变形。珂斯丹局格罗和托尔斯泰的列文是分血的兄弟。这样，果戈理的作品明明是同普式庚派的作品充满着同种类的精神。就在形式方面也有同样的类似。结构的匀整就使果戈理跟普式庚派很接近。他的作品里面，人物的行动都随事件的内在逻辑发展，没有偶然的，第二义的，额外的人物。各个人物也都雕得极明细，好像活着似地站在我们眼前。没有多余的话头，没有笨拙的动作，并且同普式庚派的人们一样，作品都是用那自然描写铺着彩。果戈理和普式庚派之间就是这样，无论形式上无论内容上都颇有根本的类似。
然而我们要转眼看看果戈理艺术的特殊性。他所创造的典型，他那性格虽然靠近普式庚，托尔斯泰的典型，可是他的原始性（幼稚）却和两人截然不同。只想“研究点科学”的玛尼罗夫和“曾经昏昏沉沉地写诗”的林斯基之间，又珂斯丹局格罗和列文之间，都有一个本质的差异，就是果戈理的典型的知识眼界格外有限。在普式庚和他的那一派，拉林一族那群的人物们不过是第二义的主人公，他们描得精细的是沃聂金一流的人物。而在果戈理，却以时代落伍的地主们为最重要的主人公，把丁最忒尼珂夫一流的存在弄得影子极其淡。这就是说：虽然双方都是同一环境的艺术家，但是前边的一群是对于这个环境的最高的代表们抱兴味，后边的一群是专意记录那最低的，几乎是动物的人物。在正在崩溃的地主社会的代表们中间，那崩溃既已显化为精神错乱，为出路的忧郁的探求，而在动物的典型中间，这崩溃则显化为向着人性完全荒芜，没有丝毫用处的白痴的存在低落，前者的生活是悲剧，后者的生活是喜剧，为此，果戈理的典型，是引起发笑胜过引起忧郁的；而普式庚，列尔孟托夫，托尔斯泰们的人物，却是忧郁超过了滑稽。显现在果戈理的这类原始的东西的主宰就是他的第一个特殊性，它老是显现在他对于喜剧和滑稽的东西的偏爱上。把列尔孟托夫来和果戈理比较就可以明白前者的悲剧性和后者的喜剧性是跟前者是正在崩溃的地主阶级最高的代表的艺术家，后者是动物的代表的艺术家有关系。但这不同，虽然使果戈理在普式庚派的艺术家中间有了特殊的地位，却还不是原则的差违。这里，创作的范围还是同一的，差别还不过是光和影的关系。就是果戈理投射光明的方面，普式庚派的作家们弄成阴暗了，他们照得明亮的方面，果戈理弄成阴暗了。至于所见的光景还是同一的，所做的工作也还是彼此共通，都是正在崩溃的地主们的丑恶生活的否定。
使果戈理决然离开普式庚派的是在比上面所述的特殊性更加重要的问题上，那就是他想理解表现生活上被作践的小市民的心理。也许可说他所创造的这种典型还是没有光彩的，那心理还是很不成形的，但这总是未曾有过的典型，未曾有过的心理。果戈理才方将它用了没有胆子没有把握的声口说出来的。就算只是小孩子的单词只语，这单词只语也是从果戈理的口里出来的，从普式庚派的随便那个代表那里并不曾听见过。这单词只语就是从《外套》和《狂人日记》发出来。阿加克·阿加克维奇·巴什玛金和颇波利西金是我们在普式庚，在列尔孟托夫，在屠格涅夫，在托尔斯泰那里都不能发见的性格。病态的屈从和病态的名誉心——这两种委屈的小市民心理都是果戈理才捉到，才表现在俄罗斯文学上的。一切都要怕差不多近乎无智的病态的屈从和人类价值的痉挛的爆发几乎达到夸大妄想狂的病态的自爱心——就是阿加克·阿加克维奇和波颇利西金的内容。自然，他们的肖像还是缺欠精细，也不深刻的，可是委实是独创的，是普式庚派所没有的新东西。果戈理就是靠着创造了他们，超越了普式庚派的境界。在普式庚派当中，和果戈理同时代的列尔孟托夫不必说，就是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也不曾将果戈理所素描的心理来表现过一通。
为了决定这关系，可以再从形式方面看看果戈理和普式庚派有怎样的不同。果戈理的手法，根本和普式庚派类似，这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但是果戈理的作品终究有着略为一读就逗起我们眼睛的特殊的独自性。这比内容的独自性更容易发现，而且单只这一点，就已显出果戈理是普式庚派的异端了。果戈理并不在讲故事，是在立辩。他的叙述的调子并不是平静的，也不是平匀的，它是热烈的，好像暴风狂雨模样的。他的文章是复杂的抒情的奔流，常常搁着咏叹，撒着冗谈，有时甚至流入插科打诨，但仍升作庄重的抒情诗。他非常爱好语言的调和。倘将他和托尔斯泰的自然描写相比较，后者是捉调子，追色彩和气息和声响的错综，凭着它们的调和来使人感着风景的美。普式庚，屠格涅夫的路数也是这一道。可是果戈理却是凭着语言的调和，凭着文章的响亮，稳当和庄严，来灌输情调。它是自然的荣光的赞歌，不是自然本身的光景。然而在这庄重的赞歌中间，往往会有冗谈和笑语突然跳进来。再加之以富有咏叹，迷爱长句子，使得他的文章给人一种暴风狂雨模样的热情的印象，而他的体式就成了一种杂色的混和。
单凭以上简单的指出，也可知道果戈理的体式里面含着不能将他完全收容在普式庚派的东西。他的体式的若干特色，叫人看出跟普式庚的倾向原则上对立的新倾向。他是站在结合这两个倾向的环样的立场上面的。在果戈理的艺术里面，有这两个倾向的独立的激流。可以看作主流的虽然还是普式庚的倾向，但已暗暗开拓了新的河床，从这主流迸发出一股支流。而这支流一到杜思退益夫斯基便成为声势浩荡的大河了。
所以，将果戈理看作开拓跟普式庚派对立的新派的人是对的，不过不好说果戈理本身就是普式庚派的锐利的对立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