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在树上长鸣，声音可用悦耳也可用聒噪来形容。池塘边还有青蛙“呱呱”的叫声，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迎面扑来可闻淡淡青草香味，所有信息都在透露此时正是盛夏。
一颗石子“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激起几圈涟漪，逐渐消散。随后又是石子落水的声音，偶尔还伴随着青蛙“呱”的一叫跳入水中。
这片称不上池塘，勉强能叫它水沟的地方，水倒是清澈见底，水底有淤泥还能看见小鱼小虾在水草边游来游去。水草上还有一片黑压压的大脑袋生物，密密麻麻的，它有个跟它大脑袋相反的名字，叫小蝌蚪。
“扑通！”又是石子落水的声音。见一个脑袋圆乎乎的小娃娃坐在小水沟边，肉嘟嘟白嫩嫩的小手上沾了泥巴，手里还拿着小石子正往水里丢去。
小孩的眼睛又大又亮，见石子落水惊吓了几只青蛙一群蝌蚪，咧着嘴口水都笑出来了。外表看起来可爱但也傻里傻气的。
他正不亦乐乎的往水里丢着石子，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伸出的手臂停顿了一会，犹豫的最终还是将手里的石子丢在脚边没扔下水。
“天赐。”
又是一声叫唤，小男孩慢悠悠的站起来张了张嘴想说话，可最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便闭上嘴往声源地跑去。脚步一顿一顿颤颤颠颠，好像随时都能摔倒。
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太正在扯着大嗓门叫的不亦乐乎，见到小男孩跑过来，哎哟一声：“小祖宗你又跑水边去了，瞅你这身脏的，跟奶奶回去洗洗吃饭了。”
小男孩主动牵着老人的手往回走，山里的小路虽蜿蜒曲折，兜兜拐拐没一会也就到了家。
老太太给小男孩洗洗干净端着磁碗小心的喂着他喝羊奶。
老太太虽然没念过书，也知道这羊奶喝了有好处，小男孩如今三岁半了，老太太还坚持给他喝。
小男孩喝完羊奶，没一会两个男人走进来，放下手里的农具，看样子刚做完农活。老太太让他两洗手准备吃饭，菜碗摆上桌，都是清一色蔬菜，虽不见半点肉沫看起来也可口。
老太太端着蒸蛋的碗和着米饭喂小男孩，小男孩乖巧的坐在小板凳上吃饭，不言不语。
小男孩吃完饭对着老太太露出一个笑，虽然笑的灿烂，可看的老太太一阵揪心，她叹气哀怨的说：“这都三岁多了，怎么还不会说话？”说完心里一阵凄凉。
坐在桌子上吃饭的两个男人，一个像是没听见低着头闷声吃饭，年纪大一点的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对老太太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还不会说话，十成是跟他妈一样，现在能听见就已经不错了，老纠结这些干什么？”
老太太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她当然知道这孩子能说话的可能性很小，失落的心难免还有一丝期盼。现在她只希望这孩子长大了别像他爹似的一样是个傻子就好了，可如今看这情况，八成是希望不大。
跟老太太一样，一家子心里都堵得慌。
林天赐今年三岁半，至今也不会说话。说他傻也不一定傻，有时候很懂老人家的心思，知道老人端着碗他就知道要吃饭，老人给他洗好澡他就知道该睡觉了，从一出生就特别乖巧，摔了磕了也不叫不哭。
可这些症状跟一个傻子也没多大区别，出于本能就算是只猪也知道饿了找吃的。
林天赐经常发呆，又不会说话，他常常一个人对着一群蚂蚁搬家能看一天，看两只鸡打架护食也能看一天，鸡走了，他还是坐在那发呆。这些症状在别人眼里看来，七八成也是脑子不好使。
林天赐在别人眼中看来，说不定日后长大了连他爹林保都不如，至少林保还能说话。
林家村人户不多，村民都是老实本分简单纯朴。家家户户生活水平都一个样，因此也是相处的和睦融洽，谁家遇到个小事儿左邻右舍都会帮忙。
小孩的为人处事毕竟与大人不同。再说了，谁家小孩小时候不调皮？尤其是像林家村这样的地方，七八岁没开窍之前不会送去识字，都是三五成群的一群小萝卜头在田野里大山里甩开脚丫子使劲疯，疯的厉害闯祸了大不了回去挨顿打，讨声骂，农村小孩也都个顶个皮厚，不记打，一觉睡醒该干嘛还是干嘛。
林家村与林天赐一般大的小孩也有六七个，但也都是健健康康正常的孩子，如今刚学会走路的也差不多都会叫爹娘了，疼了知道扯着嗓门大哭，知道撒娇耍泼调皮，林天赐无疑就是个例外。
小孩子都是半个恶魔跟天使，那天使都是表面的，拿着一脸的无辜装可爱。可恶魔就是内心，能跑能跳的年龄十足就是个小魔兽，像林天赐这样的呆傻的娃自然也就是引来正常小孩的好奇，所以也是免不了经常被人欺负。
林如当年来到林家村，是没招人排挤，大家表面都和和气气的，可关上门这件事难免也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话题，再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刚刚懵懂开智的小孩听见家里大人说也就记住了。那些林如是个哑巴聋子；林保是个傻子；看现在生下来的孩子到现在还不会说话，看起来傻乎乎的。这些话题少不了的。说多了小孩子也就记住了，刚巧林天赐跟他们差不多大，甚至还有比他小的孩子都会说话了林天赐还是闷闷呆呆的，小孩见了他都会叫他“小哑巴”。
这一声带着十足的嘲笑与得意，尽管是个小孩，也知道取笑别人快乐自己。
这些都是小恶魔的本性。
有时候是背地里，有时候当着林天赐爷爷奶奶的面儿，小孩子的家长若是在会立马呵斥自家小孩，然后脸色尴尬难看的拉着自家小孩走开，嘴里还骂骂咧咧，教育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林天赐爷爷奶奶能说什么？即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不高兴了，可一句童言无忌她能去跟一个几岁小孩计较吗？
久而久之，林天赐的另一个名字“小哑巴”也算是坐实了。
林天赐奶奶心里一阵酸涩，她摸着林天赐的小脸，那一双无辜透着疑惑的眸子看着她，她低声：“真不知道当初做的对不对，林如就不该嫁给小保，苦了自己也苦了这孩子。”说着忍不住声音就变了，眼眶也泛红。
林天赐的爷爷叹气，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后面的事谁知道。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一句，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老伴。
秋天是个丰收的季节，铺在田野上白蓝相间的塑料布上晒着金黄的稻谷，林天赐的奶奶让他坐在树下看着谷子，若是有一些鸟过来吃稻谷就让他赶走。
四岁不到的林天赐安静的听着，好一会愣愣的点头。老太太手里挎着竹篮就去菜园子摘菜。
老太太对于林天赐长大后是不是傻子抱有唯一的期盼，那是因为林天赐能听懂大人说的话，虽然理解慢，但是能听懂。
老太太一走，便有几只麻雀飞过来，明显不把林天赐这个小屁孩放在眼里，林天赐看着几只麻雀点头晃脑的吃着稻谷，好不悠哉。林天赐也不管，就这么看着好像很有乐趣的样子。
过了会，一个比林天赐高的男孩走过来，小男孩扭着胖乎乎的身体颠颠的跑着，他一开口便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小哑巴你家稻子被鸟吃了怎不管啊？”
听见小男孩稚嫩的声音，林天赐歪着脑袋看小男孩，忽然咧嘴：“咯咯，咯咯……”似笑非笑的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声音。
小男孩立马瞪圆了眼睛，一张小脸写满了惊讶：“小哑巴你会说话啊？”他伸手拍着林天赐的脑瓜子，大有长辈夸奖小辈‘孺子可教也’的姿势：“真懂事儿，知道叫哥啊？来，再叫声哥听听。”
林天赐这一笑口水流出来了，他伸出手擦擦嘴巴然后闷不作声的坐在一边看几只麻雀吃稻谷。
小男孩一见林天赐不理会自己，他忍不住拗起劲，走到林天赐面前半骗半哄的说：“小哑巴，你再叫我一声，你要是说话我给你好吃的，我奶奶做的糖丝儿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他说着咽了咽口水，画面想的太美好，连自己都禁不住那诱惑，可偏偏林天赐不吃这一套。
林天赐移过视线，呆呆的看着他，过了会张着小嘴发出一串听不懂的怪音：“啊……啊……”
“叫哥哥。”小男孩循循善诱。
林天赐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连那些奇怪的音符也没有，小男孩未免有些扫兴，埋怨的说：“小哑巴，你怎的又呆又笨？”
“强子，回去吃饭了。”
一声呼喝小男孩闻声抬起头，一位妇女手里提着刚摘的蔬菜走过来对他招手：“走，回家去。”
被叫做强子的男孩抬起头，他说：“妈，我刚刚听见小哑巴说话了。”
妇女脸上一脸惊讶，视线转像林天赐，见他正发呆，完全不像个正常的孩子，她呵斥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强子，走了，跟妈回家去。”
“真的，我真的听见了。”强子执拗的说：“他刚刚还叫我哥了。”
强子就怕妇女不信，对着林天赐大叫：“小哑巴，你快说话，你快说，叫我哥哥。”
林天赐就跟没听见一般，仍在发着呆，强子急眼了：“你快说话啊！”
他的心情就是一个小孩子本有的炫耀心里，就像普通的小孩发现一件很奇特的事情，心里带着沾沾自喜，可偏偏父母不信，想要急切的证明自己的迫切。
妇女还在催促强子赶紧跟她走，强子一把捏着林天赐的手臂，死活逼着他说话，那副表情就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说话啊！你快说话！”
林天赐被他捏的生疼，一张小脸都快皱成包子了，就是没哭出来，强子的妈一看这还了得？赶紧把强子拉到一边，呵斥：“她就是个哑巴，你欺负他做甚？”
强子愤怒的看了林天赐一眼，眼神要把他活剥了似的，他气的挣开妇女对着林天赐的脸就咬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可把妇女吓坏了，“你这小王八蛋，当着我面儿欺负人，看我今天回去不打死你。”说着来开强子把两人分开。
林天赐被这一咬眼眶里的眼泪水簌簌的往下掉，咧着嘴看起来像是在哭，可没发出一丁点声音。妇女对着强子抬手就是几巴掌往强子身上招呼，眼瞅着林天赐的奶奶正挎着菜篮子往这边火急火燎的赶过来，林天赐脸上牙印还清晰的印着，上面还挂着林强的口水。
这把小老太太看的一阵心疼，从一出生林天赐就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摔一下她都心疼半宿睡不着，可别说被人把脸咬肿了。
妇女对着林天赐奶奶不停道歉，然后又当着人家面揍了强子一顿，强子被打哭了，鬼哭狼号似的上蹿下跳躲着妇女无情的巴掌。
强子看着林天赐的眼神已不止想活剥了他那么简单。
林天赐奶奶把他带回去，拿着毛巾把林天赐的脸擦干净，上面的牙印还清晰的印着，没破皮，但是血印渗了出来，小孩子的皮肤本就嫩，没一会脸上就青紫了。可见林强下嘴的那股狠劲一点没留情。
老太太心疼的对着林天赐的脸吹了几口气，捧着林天赐的脸蛋儿：“天赐，儿啊，疼不疼？”
林天赐眨着眼看他奶奶，对上老人一双疼爱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无声的闭上，对着老人摇头。
老太太一下没忍住，一把抱着林天赐大哭起来。
“真是作孽哟，我的儿，这可要怎么办？疼了也不知道哭出来。”老人看着林天赐这模样说不出来的心酸。
这一哭好像要把所有的泪水和委屈都哭出来似的，两个老人年纪都大了，都知道也没几年好活，林保本自力更生都有问题，如果林天赐再不正常，等他们走了之后这父子两个要怎么活下去？
老太太越想心里越酸涩，这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两个孩子都是无辜的，怎就不能跟正常人一样呢？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大雪一连下了半个多月，或都偏南，不似北方那么寒冷，但也四季分明，夏天高温达三十八九度，冬天池水沟里也都结冰，冰面的厚度都能容纳成人行走。
林家村被大雪包围，四周一片白茫，很多地方积雪都有一二尺深厚。
林天赐穿的像个肉球似的坐在门前看大雪纷飞，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垂着脑袋不知道想什么。
林家村过年极其简单，杀两只鸡，简单的弄一些荤菜做的比平时丰盛一点，热上打来的黄酒白酒，再做些麻糖之类的甜食，也算是有了年意。
村长也给每家每户写了对联，鲜红的对联看起来也很喜气，林天赐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家贴红色的对联。
他一出生林如就死了，按照林家村风俗，哪家要是有白事三年里对联都是黄色的。今年已经第四年，三年已过。
年三十这天，林天赐的爷爷带着他跟林保去给林家死去的人上坟。林天赐爷爷指着一座被积雪覆盖的坟堆，一块孤零零的石碑对父子两说：“这就是林如。”他对林天赐说：“天赐，这是你妈，你好好看看。以后若是我们不在了，你要记得过年过节来看看你妈。”
前面那句话，以往每年这时候老人都会对着林天赐说，也不管林天赐听没听懂，今年说的有点多。
其实老头内心也是孤单的，儿子傻什么都不懂，有些话他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也不知道对谁去说。他心里也难过，心疼儿子跟孙子自然不用说了，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老人不是一次两次想起一个问题，以后他俩不在了，林天赐跟林保怎么活？
每每想起都是忍着把泪水往肚子里咽下去。
林保看着林如的墓碑发呆，慢慢的眼眶就红了，傻子哭了。他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可每次看着这坟墓他都忍不住，他就是想哭，就是难受，心里酸酸的难受。
林天赐一阵茫然，似懂非懂，有些什么好像明白，可好像又不明白，他想说话，想表达出来，可每次张开嘴想说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说，该说什么。
年一过，季节回春，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积雪都在慢慢融化，水沟里结的冰也不像年前那么厚了，屋檐上结冰的凌柱，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滴。
远处的羊肠小道上，一群孩童相互牵着手蹒跚前进，嘴里念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儿歌，一遍一遍的大声唱着。
积雪融化的道路满是泥泞，小孩子穿的新衣没一会也就脏了。
林天赐远远地看着，眼神看不出想法，是羡慕？亦或迷茫？
孩子们走进，有一男孩对着林天赐大叫：“小哑巴，跟们我一块玩呀！”
又有一男孩瞪眼说：“林银宝你笨啊，小哑巴不会说话，他怎么会唱歌呢？”
刚一说完好几个孩子都笑了，一个个从兜里拿着糖果来到林天赐面前：“小哑巴，你说话，你说话我给你糖吃，嘻嘻嘻。”
林天赐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又看着他手里包装可爱的糖果。
先前叫林天赐跟他们一起玩的小男孩叫林银宝，那个说他笨的男孩是他哥哥，叫林金宝。
林银宝剥开一颗水果糖，放在嘴里慢慢的舔着，他眯着眼睛带着满足的神情诱惑的说：“真甜啊，真好吃。”
林天赐只是好奇的瞅着他，表情无疑又是木呐的。
一个扎着两根羊辫子的小女孩凑近，她好奇的看着林天赐：“小哑巴真不会说话吗？”
她这话问的有些天真，若林天赐真的会说话，他们还能叫他小哑巴吗？
小女孩眼睛不大，但是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就像一对蝴蝶的小翅膀煽动着，脸蛋红扑扑的可爱至极。
一个比其他孩子高些壮写的男孩说：“才不是，小哑巴会说话，我听见他说过话。”
这个无疑就是去年秋天咬了林天赐一口被他妈揍的半死的林强，
“你骗人。”一个模样长的颇为俊俏的小男孩显然不信，掷地有声的说：“我妈妈说小哑巴他妈妈是个哑巴，他也不会说话，他就是个哑巴！”
“我没骗人”林强红着脸辩解。
“哼，就是骗子。”男孩哼了一声：“我们不跟骗子玩，温暖，我们走。”
几个孩子说着就要走，林强急眼了，他急吼吼的辩解：“林木晨，我没骗人，小哑巴真的说过话。”
被叫林木晨的男孩恍若未闻，率先走了，扎着羊辫子的小女孩走了几步又走回来，他看着林天赐：“你跟我们一块儿玩吗？”
林天赐看着她，半响点头。
小女孩灿烂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眼如月牙，笑容如三月的旭阳，温暖如初，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林温暖，温暖。
她对着林天赐伸出小手，“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