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是有着江南情结的女人。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就要蠢蠢欲动,计划着一趟江南之行。这次,我却偶遇了一个来苏州还愿的女人。很有意思,那天下着小雨,我们相向而行走在平江路上,因为彼此的衣服会心一笑,然后很自然地聊天,很投缘。因为相似的情结,我记录下了她的故事,我们都是在故事外美好的女人。这故事是那么符合江南的景致,它有江南清洁的香气。
喜欢苏州的三轮车。苏州之行,春雨霏霏,江南的小镇是最适合雨中观赏的。风吹过来,杨柳拂面。走进小桥流水的老城区,到达我选择的明堂国际青年旅馆,这家店古色古香,临水而居,老式房子,雕花门窗,最有特色的是前台都是密密麻麻的中药小柜子,分装着每个房间的钥匙,很别致。穿过狭窄的小弄,上到二楼我的房间,四面雕花窗,对着天井,天井里种着绿色的植物。房间里有一张中式的大床,四围有帘幔,很有古意,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出门就是一条旧旧的石板路,可以通往拙政园,慢慢地走,不远处有一家非常有特点的临水甜品店,无意撞上的,剥漆的木桌,红色的墙面,很是对比静谧。木瓜水,双皮奶,用青瓷碗装着,吃起来糯香绵软,很有苏州的风情。还顺路要了两只很有特点的鸡爪,配上甜品,自是一绝。
苏州园林很多,我独选了网师园,只是因为它的小。网师园以别致出名。下着小雨,撑起伞,棉布外衣,麻阔腿裤,还有脚上的蓝色绣花鞋,长发披散,打扮很是江南。网师园曲径通幽,有园子,有池塘,有几百年的老紫藤、竹子,移步易景,粉墙黛瓦。牡丹开了,园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茶室,在围墙掩映下,耳边浮现的却是牡丹亭的片断:似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昆曲之美,在苏州听是最合适的吧。点了一杯新茶,五元钱,细碎的叶片在玻璃杯里舒展开来。在细雨的院中坐下品茶,一切刚刚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爱上了昆曲,江南之行,也应该有昆曲和评弹的韵致吧。选的座位背靠着园子,苏州评弹真的只是一种氛围,什么内容并不重要。从苏州回来后,恰逢浙江小百花到武汉来演出,唱的是《陆游与唐琬》,我从武昌到汉口,独自一人很虔诚地买票去看,听戏也能听得动情,我想自己是不是老了,像粉丝一样去前台鼓掌,为茅威涛,为古典而精美的唱词唱腔,为我的江南情结。女人该是水做的吧,一如江浙女人的吴侬软语。
雨宁早已回到了北京,她是否还是在上下班的路上习惯性地望天上盘旋的鸽群,偶尔想起往事……
2001年4月苏州
三月时,雨宁从遥远的北京去了一趟苏州。不仅是去江南看春天,她还有一个夙愿,想见一见秦斌。那个男人离她的生活太久远了,当年从复旦毕业后,她去了北京,秦斌留在了上海,该是十五年头了吧。去年在北京的同学会,秦斌没有来。可是听同学说起他,无非是弃文从商,事业发展相当不错,可是不知怎么的,又神秘地离开上海,回了老家苏州,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雨宁听这话的时候,正准备着一趟江南之行,而秦斌的名字被提起后再也挥之不去。他们在大学时好了三年吧,那段岁月不能回味,一回味她就走神。秦斌有着江浙男人的细腻和温和,喜欢穿白衬衣,领口总是干干净净。他很会欣赏古瓷,常常带雨宁去古董店,每个古瓷瓶的纹理他都能讲出道道来,雨宁也听得入神。这个男人,可真有意思,与众不同。上海的天总是阴阴的。他们沿着武康路的老房子散步,很长时间,那时他喜欢揽雨宁的肩膀,用手拂去她额前的长发,温和地对她微笑。看着攀爬着长藤,斑斑铁锈的弧形阳台,一点点地设想当年的故事。这种想象远远比一顿大餐更让他们愉悦。这是他们秘不可宣的微笑。那时的天是青瓷般的洁净。她记得一个雨天,秦斌牵着她的手从武康路跑过,留下两人的笑声。雨下得太大,他们在一个老旧的房子屋檐下躲雨,世界那么静,静得只听见雨声。她记得老房子前潮湿的气息,秦斌温柔的笑眼,她额前一缕湿透的长发,他们之间的轻吻。她一想起就会有泪意。
最后的分手不知是谁提出的,她想去北京,而秦斌不喜欢北方,想留在上海,谁也没有坚持。年轻时的感情是没有着落的,大概都想着未来有很多的时日吧。
以后的十五年,两人从未联系。雨宁在一所不错的中学教书,然后找了一个公务员结婚,在北京安家,有了房子,有了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切都踏上了正常的轨道,说不出有什么不好。雨宁想这就是生活吧,只是偶尔开车回家的路上,在海淀桥堵车时看天上大块移动的云,突然觉得寂寞。人到中年,也许常常是如此吧。雨宁因为生活安宁,变化不大,瘦瘦的,还是留着长发,面目清秀。她依然喜欢在夏天穿一件长长的白衬衣,打开书本给学生讲课。她常常说,语文是一种意境,比如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就是意境。她的课总让学生学到课本以外的东西,包括女生对她的着装,男生对她的微笑和神态。她是安静的,像四月里的粉色蔷薇,安静地开在某个角落。因为工作压力不大,她依然有很多的时间读书旅行,去江南看春天。而秦斌是她一念之间的目的地。她找同学拿到了秦斌的手机号。
有了这个想法以后,她几乎是一晚未成眠,有时,女人的心无法琢磨。她计划在苏州呆两天。这两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她惶恐却又心有期盼。她在北京的生活离她仿佛很远了,先生,儿子,她的学生,一切的一切。
到达苏州是一个清晨,下着小雨,这个小城是最适合下微雨的。江南的春天有微凉的气息,空气中飘着蔷薇浅淡的香气。雨宁下了火车,坐上踩的三轮车去往住地。苏州城小而安宁,小桥流水,杨柳吹拂,妩媚清新,到达古城区更是如此。雨宁非常喜欢这个城市给她的感觉。
在平江路住下,客栈是早都订好的,雨宁对于客栈的选择非常挑剔,一定要看得见风景,她不住宾馆,而喜欢这种家居感觉的特色客栈,古色古香,窗口对着青石板路和小桥流水,细雨霏霏,耳边是青蛇的主题曲《流光飞舞》,感觉如此江南。换了一双平底暗花布鞋,穿上一件干净的宽松白衬衣,袖口挽起,她把头发盘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梳了一个很干净的盘发。她拨通了秦斌的电话。
只是听到秦斌的声音时,半晌居然说不出话来。秦斌愣了一下,说:“雨宁,是你吗?”雨宁说:“我在苏州。”秦斌的声音抬高了:“你在哪里?我来找你。你等着别动。”就像对一个走散的孩子。雨宁说出了住地的名字。
十五分钟后,秦斌开车过来了。雨宁在客栈门口等他,两人见面时真的像一个时光倒流的电影。远远望着,久久说不出话来。还是秦斌笑着打破了沉默:“十五年了,雨宁,你变化不大。日子过得不错吧。”雨宁也笑了。
他们一起沿着平江路散步。说家常的话,雨很小,谁也没打伞。风吹起雨宁的白衬衣长下摆。一丝丝春日的凉意,很舒适。说一些什么呢,雨宁记不清了,只记得秦斌说起自己离开上海的原因。他的事业发展得很好,做一些古董生意。因为懂行又为人不错,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可是生活常常让你出奇不意,他的婚姻还是出了问题,他没有说直接的原因。上海的生活还是累,高层楼房让他喘不过气来。年轻时不觉得,年岁渐长,越来越觉压抑。只说他要来了女儿的抚养权。女儿九岁了。有一天,他看着女儿一个人蹲在房子的阳台上看花儿,背影很是寂寞,他突然觉得特别特别的难过。就在那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关闭店面,迁回苏州,那是他的老家,老屋还在,就在小桥流水边,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有小院,还有天井,出门就可以沿着青石板路散步,可以去园林喝茶。即使回来,他还可以做事,哪里不是生活,起码孩子会觉得欢乐。
说这话时,他已带着她走进一家甜品店,只有十平米,很雅致的小店,雕花窗户对着河水,特别怀旧,他笑着说:“喜欢什么甜品,冰糖银耳加雪梨,赤豆糊?我来做。”他说得很轻,让雨文愣住了。他笑着说,“这是我开的一家小店,做着好玩。小小甜品,感觉很苏州吧,女儿爱喝,我经常换着花样给她炖,没想到就炖出这家古色小店。我的追求就这点。”他笑了。一看洁白的单子,甜品居然达到几十上百种,他系上了白围裙,麻利地做起来,一会儿,浓香的芝麻糊,用小小的青花瓷碗装着;冰糖银耳加雪梨,用精巧的小耳罐装着也端上来了。古旧的小木桌,靠窗,暗色的壁面,只有四张桌子,家常的味道,却是难得的别致。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喝,眼神温和:“你还是那么瘦,多吃点吧。”他开这家甜品店就像玩儿似的,经常自己动手,他说喜欢把一件简单的东西做到极致。完全是无心插柳。他的古董生意还在做,甜品店像是一个后花园。女儿喜欢带着同学来吃,而他喜欢系着围裙给她们端上小女生喜欢的各类甜品,温和地问她们要不要再加点糖。
女儿回苏州后,笑脸多了起来,常常一回家就冲着奶奶喊:“婆,来看我种的花儿开了。”院子有三十平米,养了女儿喜欢的小鱼儿,种了好多的花儿。他说:“我是带着女儿和我妈生活在一起,有时还有弟弟妹妹家的孩子,我喜欢家里孩子很多,热热闹闹的,这才是生活。”雨宁一口一口地吃着甜品,听着秦斌淡淡的话语,想象着那一个个流动的画面,窗外水面上有乌篷船划过来。雨宁突然说:“我想坐船。”秦斌望着她笑,她回报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她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突然很想被这个男人宠着。她喜欢看到男人谈起女儿时的表情。
秦斌带着她去坐船。雨还在下,两人沉默下来;风吹过,水面上有涟漪。算算,今年该是他们的本命年了。雨宁发现秦斌在看她。“雨宁,你过得好吗?”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雨宁在问话。雨宁笑了一下,给他讲起学校的事;讲起北京堵车的事;讲起她在胡同里散步看月色,不小心迷了路;讲起她一个人去香山时邂逅的一场雨。什么是好呢,平日教教书,假期出外旅行,有孩子后还没忘记独处的时间,这就是好吧。秦斌也笑。十五年了,像半辈子那么长,他们有那么多的话要讲,讲出来都是淡淡的,不露声色,却波涛暗涌。
他们几乎一直在走路,说话,然后沉默。生活给了人负累,失望希望,再失望再希望,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么安静地在前行。雨宁并没有提出去秦斌家看看,秦斌也没有邀请。她已能想象他的生活场景,他还是有古瓷质地的男人,走到哪里都不会丢弃的纯棉本色。
一直沿着平江路走,累了,就去就近的园子里喝茶,听昆曲,新茶在玻璃杯里尽情地舒展叶片,牡丹花大朵地怒放,园子里人很少,寂静。雨宁突然想起了牡丹亭的几句唱词:不入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突然有一种伤感。他们都已步入中年,时间过得真快。她突然想起了大学时秦斌有一次抚摸着她的脸说:“青瓷般的洁净,说的就是你的脸吧。”雨宁想想笑了起来,秦斌问她笑什么,她只是摇头。也许这就是生活吧,来不及叹息的时候,它已走得很远。
她不想玩任何景点,只是去秦斌的古董店坐了一会儿,看秦斌用放大镜看青瓷的花纹,她想起了他系着围裙在甜品店里做糖水的样子,这个男人真是一个谜。晚餐,秦斌带着她去私房菜,在一个老房子里,这个老房子每天只做一桌菜,很古旧但菜品上乘,这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话没说多少,她耳边是评弹的声音……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男女之间有没有这种停滞的时光,只是故人叙叙旧,然后走开。她明天一早,先回上海,中午的飞机回北京。
返回客栈时路灯已经亮了,秦斌突然叫了她一声“雨宁”。这是他很正式地叫她的名字。雨宁回头笑着望他。坐在客栈门前小河边的石头上,昏黄的灯,细雨,两人默默地呆着,雨文说:“这一趟,像是做梦。”
在客栈门口,告别。雨宁回房,呆呆坐了半天。
走的时候,雨宁只是给秦斌的手机发了个短讯:生活复杂,但是还要心生欢喜。这是谁说的,我记不清了。还好,我们都是有欢喜心的人。秦斌,我会想起你。秦斌收到短讯时,独自开着汽车去了上海,但他没告诉雨宁,他独自去了复旦,慢慢地走了一圈,又去了武康路。在当年他们躲雨的那幢旧楼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去了机场,远远地看着十一点四十的那班飞机,他没有同雨宁联络。对于中年人来说,十年八年弹指一挥间,有伤感但是还有美好。这世上不管怎么感情泛滥成灾,总会有些古典男女,他们是那么懂得彼此,这已足够,其他的一切,都是多余。
回北京后,一天深夜,雨宁重看《花样年华》,看到女主角在原来的老房子里探望邻居的窗口,眼泪在暗夜里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