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汉末魏初,狂生迭出,前有赵壹、孔融,后有阮籍、嵇康,他们虽然以奇行怪言耸动当时,却都懂得自保。拿嵇康来说吧,《世说新语·德行篇》中记载王戎对他的评价:“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嵇康在《家诫》中告诫他的儿子不要像他那样口无遮掩,说话一定要慎重:“夫言语,君子之机,机动物应,则是非之形著矣,故不可不慎。”而阮籍则是一位在生活上放诞不羁,纵酒,不拘礼法,但对政治上的是非得失,却从不加议论。《晋书》本传说:“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豁免。”
与前人和后来者不同的是,祢衡从不为自己留后路,他每一次的狂言悖行都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祢衡天生是要骂尽世人的,和后世阮籍随时一副青白眼的处世态度不同,祢衡从不知世上有谁值得他“青眼相加”,所以一概报之以白眼。世人一旦落入祢衡的嘴里,其结果甚至比羊落虎口还要凄惨。他只要对你略略瞥上一眼,就可以破口开骂了。
骂人之于祢衡,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乃是不可遏制的爱好和冲动,他骂人时从来不考虑给对方留点面子,也从来不给自己留有任何余地。一次,祢衡准备回荆州老家,一些人决定送送他。可是想到平时饱受他的辱骂,送客们也想趁机报复他一下,便在祢衡走来的时候,全体坐着不动。祢衡一见此景,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有人不解地问道:“你哭什么呀?”祢衡却答道:“走在一群行尸走肉之间,我能不悲痛欲绝吗?”
建安初年,祢衡从荆州游历到了人文荟萃的许昌。与当时的有志之士一样,祢衡的初衷为的是寻找机遇,施展才华。有人建议他去拜见陈长文(陈群)和司马伯达(司马朗)。祢衡在心底早就称量过这两个人物了,根本看不起他们。他的回答是很刻薄也很得罪人的:“我怎么能跟杀猪卖酒的人混在一起呢?”人家又向他推荐当时的另外两位名人:荀文若(荀彧)和赵稚长。谁知祢衡同样鄙视他们,说荀文若长得一副好模样,让他挺脸盘给人吊丧是最合适了;赵稚长爱吃肉,肚子大,最多也就能干个管理厨房、办理宴席的事情罢了。
祢衡在许昌只看得起两个人,一位是孔子的后代—大名士孔融,另一位是官僚子弟杨修。孔杨二位,都是神童级人物,智商很高。不过从祢衡说话的口气上,亦看不出他对这二位有多少尊重。祢衡曾对人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馀子碌碌,莫足数也。”将年长自己20岁的孔融称为“大儿子”,将杨修称为“小儿子”。足见其狂妄自大、“好矫时慢物”的个性。
“性刚傲物”、狂傲不羁,又颇富才学,这是祢衡在当时的文人学者眼里的形象。孔融曾说:“我的朋友祢衡,当世奇人。其才学是我的十倍!”并多次写信给曹操称赞祢衡的才华。
曹操素来以为贤是举自诩,不过,历史却没有在曹操与祢衡之间留下什么伯乐与良马式的美谈,这应该是目空一切的狂士和权倾当世的枭雄碰撞的必然结果。
面对**前来的祢衡,曹操没有起身,也不让座。祢衡仰天长叹:“天地间虽然阔大,怎么竟连一个人也没有!”
曹操听后不悦,责问道:“我手下有几十个人,都是当代英雄!你怎说没人?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智谋深远,就是当年的萧何、陈平也无法与之相比;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挡,虽是岑彭、马武之类猛士也不及他们;其余,像吕虔、满宠、于禁、徐晃、夏侯惇、曹子孝,都可谓天下奇才、人间英烈,你能说我这里没有人吗?”祢衡却笑道:“你那些谋士文官,不过只能干点儿吊丧看坟、关门闭户的杂役;你眼里的猛士,也只配放马送信、磨刀铸剑、砌墙杀狗;至于其他人,更是酒囊饭袋、衣服架子而已!没一个算正经人物!”曹操大怒道:“你祢衡有什么本事?”祢衡说:“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晓,故典史籍无所不通。心怀大志,能拯救天下。岂是和你们这帮俗人相提并论的!”
当时武将张辽在曹操身边,听了十分愤怒,拔剑要杀祢衡。曹操制止住张辽,冷冷地说:“这个狂妄的家伙,虽没真正治世救国的本事,却在文人间骗了个虚名。今天我们杀了他,天下读书人定会诽谤我不能容人。他不是自以为天下第一能人吗?好,我就让他当我的一名鼓手,看他羞不羞!”
祢衡并没推辞,爽快地答应充当近于仆役的鼓手。第二天,曹操大宴宾客,令祢衡站在厅前打鼓助兴。当时击鼓有个规则,就是在比赛的时候,鼓手经过曹操时必须脱下原有衣物另外换上衣服。轮到祢衡经过曹操时,其步伐刚劲有力,神情悲壮,观者莫不感到慷慨激昂。他走到曹操面前,站住了。差役大叫,命他速速换衣。祢衡不紧不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赤条条一丝不挂,昂然而立,站在曹操面前。曹操大怒:“你怎敢朝堂之上,赤身**地污辱大臣,失礼天下?!”祢衡却得意地哈哈大笑:“欺君犯上才是失礼。我暴露出父母给我的本来面目,有什么不光彩?你敢把你的里里外外全不掩遮地暴露在众人眼前吗?!”过了好一会,祢衡又不紧不慢地换上新衣。他一面击鼓,一面还历数曹操的罪过丑行,痛快淋漓地骂着。
在座的孔融恐怕盛怒中的曹操会杀死祢衡,忙起身对曹操说:“祢衡狂妄之人,您只把他看成个仆役下人就是,不必降低身份和他生气。”曹操怒视祢衡良久,忽然笑了笑:“我马上派你到刘表处,作为我的专使说他来降。你有才华,曹某也最重天下人才。等你完成这个任务回来,我可以让你做公卿,以示我求贤若渴之诚意。”
祢衡亦不推辞,受命而去。众人不解,纷纷问曹操:“他痛骂主公,为什么还委以重任,还预封官爵?”曹操笑而不答。原来曹操心中起了杀机,但他又不想让祢衡死在自己手上,从而担负枉杀贤才的罪名,便把祢衡派到刘表那里,想借刘表之手杀害他。
祢衡到了荆州刘表处,仍是一派名士风度,狂妄自大,对刘表也是表面上****,实际上却尽是讽讥、责骂之词。他一面过甚其词地赞美着刘表,不惜拿周文王加以比附,一面又对刘表手下众人大肆嘲笑。老实的刘表起初还听不出其中暗藏的嘲讽,待到下面的人怒而检举,才醒悟到祢衡的刻薄。周文王素以礼贤下士、知人善任闻名于世,若刘表真属文王再生,他的手下应该绝不至于如此昏庸不济才对,不然,只能说明刘表与他手下一样无能。刘表还算聪明,他明白曹操将这个狂生送给自己,本意正是为了借刀杀人。便又依法施为,将祢衡送给了当时屯驻夏口的将军黄祖。
黄祖和他的儿子黄射对祢衡的才华非常钦佩,把他作为上宾款待。一次,黄射摆宴请客,有人送来一只鹦鹉,黄射很高兴,便请祢衡写篇辞赋,以助酒兴。祢衡爽快答应,挥笔而就,一会儿功夫就写出了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鹦鹉赋》,顿时大家一齐拍手叫好。
但是祢衡清高的性情始终没能改变,而黄祖亦不是像曹操、刘表一样老谋深算之人。一天,黄祖率众人在江上游玩,在船上设席大宴宾客。席间,大家论起当代英雄。黄祖于是借着酒兴问祢衡道:“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意思是想让祢衡好好地将他夸奖一番。祢衡说黄祖好比庙里的神像,整天只是享用着百姓的贡品,却是什么灵验都没有。黄祖听后,感觉颜面大失,就当众斥责了祢衡几句,可换来的却是弥衡更为尖刻的还击。黄祖就在一气之下叫人杀了祢衡,此时弥衡才25岁。
曹操听闻祢衡终于死在黄祖刀下,轻松又轻蔑地一笑:“这迂腐不堪的书呆子是自己找死,根本用不着脏我的刀!”
可惜一代才子命丧一介武夫之手,真是一张“臭嘴”毁了自己的大好年华。
弥衡的才华令人叹服,他的勇气更令人叹服。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地位卑微的书生,个性如此,他的怀才不遇是必然的,而在那样一个混乱的时代里,他的被杀也是必然的。我们痛惜他的英年早殒,同时也痛惜他的“文章多亡”。祢衡的作品在当时就亡佚甚多,《隋书·经籍志》有《弥衡集》2卷,如今仅存一赋三文,赋为《鹦鹉赋》,文为《鲁夫子碑》、《颜子碑》、《吊张衡文》。作品存留如此之少,对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影响很大,因此如今的文学史也很少提到他。但仅凭这一赋三文,我们也不应忽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因为这一赋三文都是风格十分独特的佳作,显示了祢衡杰出的文学创作才华,对后世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虽然弥衡在性格行为上有缺点,酿成了自己的悲剧命运,但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寄予他很多的同情。最著名的纪念要算明代狂生徐渭在杂剧《四声猿》中所作的《狂鼓吏渔阳参挝》、小说《三国演义》中的《击鼓骂曹》和戏曲舞台上久演不衰的《击鼓骂曹》。人们赞美他的,是那种不屈服、不苟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