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喜欢叫方葵和吴让辉妹妹,坐在她们的身后,装出艺术大师的样子,为她们的秀发编织一个又一个千奇百怪的造型。虽然时常换得美目嗔怒,却依然乐此不疲。
方葵可以背很多古诗仿佛那些都是她写的,她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唐诗宋词。这让我十分汗颜,不得不常常把心相印纸巾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她写得一手优美的文章,带着淡淡的忧郁,如刺在胸,却令人渴望那刺能再进一寸,伤痛再深一分。她的家在人灵地杰的湘潭,四周环绕着山,我却时常疑心她是美人鱼转世。看似美丽,却有着别人无法读懂的忧伤,那忧伤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别人的苦难和伤痛。
姜晓红见我叫方葵和吴让辉妹妹,就跑过来自称姐姐。我没争辩几句也就叫她姐姐。父母不曾给我姐妹,如今却全有了,何乐而不为?姜晓红也写得一手漂亮的文字,也带着淡淡的忧伤,却宛如立于云端,向下,脚踩不着地;向上,头顶不着天,使人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后来成了系文学社的副社长,曾满怀期待的三番五次向我约稿,可是我从不曾给她令人满意的东西,想想真是充满了愧疚。
还有一位要叫我弟弟的女生是廖满秀,那时《还珠格格》正风靡大江南北,所以女生们都叫她小满儿。在我看来她有些莫名其妙。她常常在周六周日的时候用各种借口把我从宿舍里叫出来,结果却是我带着她走遍了常德的大小书店找寻着我所喜欢的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霜冷长河》《千年一叹》《行者无疆》和张爱玲的文集。那时的郴州不仅仅是被爆出三任市委书记相继贪腐,黄赌毒更是盛行。所以我的内心深处对来自郴州资兴的她是有些抗拒的。等到收到荣武的警告,我对廖满秀就只剩下害怕了。
那是一个如往常一样的晚上,宿舍里的人都上晚自习去了。而我和荣武两个人一贯是喜欢呆在宿舍自习的。
“你是不是喜欢廖满秀?”荣武突然问我。
“没有啊。”我心胸坦荡的答他。
“那你和她走那么近?你要小心,郴州人很厉害的。”荣武关切的警告我。
虽然荣武没有说郴州人怎么的厉害我也不知道郴州人是怎样的厉害,但对廖满秀的恐惧还是油然而生。虽然,她其实是个很善良很柔情的女孩。
说起廖满秀就不得不提到我的另一个同学——周建。周建是常德本地(津市)人,烟酒无所不会,人形瘦小(不知情的或许会认为他吸毒),他是不是现下流行的富二代不得而知,但纨绔子弟的身份是没错的。他也不是通过正常的途径进入常德师院的。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唱******和玩一种叫“跑符子”的纸牌。他很少去上过课,而且由于学校的男生宿舍只能住十个人,所以他被安排到了隔壁宿舍,和计算机应用专业的男生住在一起,因此显得更不像我们班的。他的生存状态基本只有两种,要么连续几天不吃不喝,要么就是海吃胡喝。当然,你见到他的大多数时刻他要么在打跑符子,要么唱着******走在去打跑符子的路上。不知为什么他竟有很好的女人缘,有一次我跟着他到西院玩,结果是一到那边他竟和几位师姐打了一下午的跑符子!
廖满秀和周建没什么关系,而是我。
当初交完学费买了必须的生活学习用品后,我把身上所有的钱——七八百的样子——都充进了饭卡,负责充卡的老师诧异的看着我:“充这么多么?你怎么吃的完?”
“学校的伙食这么便宜?三年还吃不完?”我更诧异。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老师的苦心,因为学校食堂的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所以,基本上同学们都只是充一百块(完成学校必须办饭卡的硬性规定)在食堂吃个早餐,而其他时刻都是到外面的小饭馆。毕竟相对而言,早餐还算对得起人。
当然,我的饭卡并没有让我在食堂吃上三年。因为周建!
那时国庆节刚过没多久,周建不知从哪听说我手握七八百元的饭卡,几天没吃饭的他便来求我。最初我是抗拒的,可终究敌不过他乞丐般死缠烂打的哀求,正所谓人至贱则无敌。我想着一个早餐也花不了几个钱,就算他去吃三四块一份的面包喝三四块一瓶的酸奶也不过十块钱,我们毕竟是同学。于是,我把饭卡递给了他。我想,如果饭卡有灵魂它一定是怨恨我的,我甚至可以想见它离开我的那一刹那的绝望和无助,因为它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声再见就魂飞魄散了。你怎么能想到周建竟叫上他的那些牌友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猪朋狗友,在食堂开起了海吃胡喝的Party?那个买面包和牛奶的小小窗口就那样被他们一扫而空!而我瞬间从三年不愁吃喝的土财主变成忍饥挨饿的流浪汉!
“你怎么会把卡给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荣武怒我不争的冲我狂吼。原来,他的饭卡也早被周建败光了。
廖满秀倒没多大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他怎么这样?以后我请你吃早餐吧!”
然后她真的每天早上很早就在男生宿舍楼下等我,等我一起去吃早餐。
男生们都很羡慕,可我心里十分不好受,感觉自己像一个吃软饭的小丑。所以,我时不时就会冲她吼,虽然我心里是感激她的。
廖满秀很喜欢管我的“闲事”。
她或许是听男生们说,我喜欢吴让辉,就跑来问我:
“小弟(方葵和吴让辉很少叫我大哥,姜小红虽然逼着我叫她姐姐,可她从来也没叫我弟弟,只有廖满秀一直叫我小弟,虽然我也从没叫过她姐),你是不是喜欢吴让辉?”
“喜欢。”我很干脆地答道,随即又掩耳盗铃似的补充道:“我也喜欢方葵、姜小红。”
“我帮你追吴让辉,好不好?”她自告奋勇地问。
“好啊!”我一脸兴奋。
结果第二天,她说:“我昨天问了吴让辉,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让我郁闷了一整天。
“戚智是不是喜欢你?”又有一天她突然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地看着她。
“你的那个高中同学,廖普勇告诉我的。”
戚智,我的高中同桌。因为谐音妻子,所以班上的男生很少叫她的名字而故意写成QIZI。同学们也爱开我和她的玩笑。
“晚上打电话给她啊!”她怂恿道。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道。
“她不是喜欢你嘛!打电话让她做我小弟的女朋友啊!”她高兴的说道。
“这样也行?可是我现在穷的连张电话卡也买不起。”我有些心动。
“给你。”她利索地从口袋掏出一张面值二十元的201卡丢给我,“我刚买的,准备晚上打电话给我妈的,借给你了。”
于是当晚,华灯初上。等到他们都去上晚自习宿舍只剩下我和荣武的时候我把新买的复读机放到电话机旁,拿出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找出写着戚智家的号码,按下免提照着拨了过去。荣武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我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一切。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我紧张中带着兴奋的忙示意荣武按下复读机上的录音键。
“你好,戚智吗?是我。”我一字一顿的说道。
“哦,你好。有事吗?”
“嗯……,没事……,哦,不,有事。”我略显得有些紧张。
“你说。”那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做我女朋友吧!”我轻吁一口气,以超音速的语速把酝酿了许久的话一下子说了出来。
“不行!”不想那边拒绝的很干脆。
“行吧。”我如同在菜市场买菜一般讨价还价。
“不行。”
“行吧。”
……
我们两个就这样“不行”“行吧”的你来我往,直听着在中间为我们架桥牵线的电信妹妹火冒三丈,“嘟——”的一声义无反顾的把我们的电话掐断。
放下电话,听着复读机一次又一次机械地重复着那“不行”“行吧”的对话,我和荣武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到地动山摇,连姜小红和廖满秀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你们在笑什么?”姜小红疑惑的看着我们,问道。
“他……”荣武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笑着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还在机械的运转着的复读机。
“亲爱的姜姐姐,我失恋了。来,安慰一下。”我笑着伸开双手,作势要去拥抱她。
不想,同来的廖满秀突然“哇——”的一声扭头哭着跑了出去。我和荣武的笑容瞬间凝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的看着姜小红。
“作死啊!还不快去追!”姜小红向我美目圆睁。
我,一脸莫名其妙,但,终究追了出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沥沥淅淅下着,细细的飘落在校园茂盛的树叶上,有一点没一点的掉在地上。常德的秋天时不时会下这种毫无征兆的蒙蒙细雨,带着丝丝寒意,让人平添些许伤感。我喜欢雨天。特别喜欢坐在窗前听着雨声看《文化苦旅》。只有在充斥着伤感情绪的雨天才能更懂那份苦涩和感伤。
廖满秀正伏倚着中心花苑的一棵桂花树轻轻地抽泣,我怯怯的走过去:
“对不起,一不小心就把电话卡打完了。等我买了还你。”虽然我想她应该不至于因为卡的事生气,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使她这样。
“没事,是我情愿给你的。”她转过身细声回道,脸上挂着泪痕。
“那你……”我不放心的问道。
“放心吧,我没事。下雨了,你回去吧。”也不管我就自顾自的向前走,“我想一个人走走,等下就回去了。”
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然,廖满秀陪着我跑遍了常德城的大小书店买了很多张爱玲小姐的文集以及余秋雨先生的诸如《文化苦旅》这类的游记,可是我们从来没讨论过文学方面的话题。我想,她应该对文学没什么兴趣。其实我们也没有谈论过我们的学业,除了那个晚上。
那是我打电话给戚智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正准备破天荒的随大伙去教室上晚自习,结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叫住了我。是廖满秀。
“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一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根本不等我回应。
她从不曾晚上约我出去。我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出去了。
我们向左穿过两旁长满翠竹的小道,小心翼翼的行进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不远处就是长长的铁轨斜卧。那晚,月光皎洁,亮如白昼。
“班上的同学都在准备本科的自考,你准备报什么专业?”她轻声的问我。
“当然是信息管理啊。”我答道。
“他们也大多选这个专业,可我听说我们的专业比较难考。”
“我才不管它有多难,我看重的是国防科大的文凭。鬼才稀罕常德师院呢。”我十分自负的回答。
“你干嘛录音?”沉默片刻,她在我身后又问道。
“呃……”
“昨晚你打电话给戚智干嘛还录音?”她怕我不明白又补充道。
“你不是说她喜欢我么,我以为可以留下一段浪漫的记忆,平时也可以拿出来开心一下啊,你没听到我和荣武笑得那么开心。”
“真傻,哪有你这样的。”她笑了笑。
“傻的可爱,笨的无可救药。”我也笑了。
“小弟,”她突然话风一转,很严肃的说道,“我不想再让你做小弟了。”
“哦,这就是你今晚准备跟我说的?”我转过身,十分生气的看着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稀罕!”说完就大步向学校走去。
“你生气了?你很在乎吗?”她快步追上我。
“是的,我在乎!”我转过身,死死的盯着她,怒气冲冲,“你以为我叫你和姜小红姐姐,叫吴让辉和方葵妹妹是随便叫的吗?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我把你们当作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我是个很感性的人。高中时曾花了一个礼拜去读巴金先生的《家》《春》《秋》结果很长时间没法好好吃饭,反而喂肥了偷住在宿舍后面的老鼠。在读过《红楼梦》后深受其影响,竟也和那贾宝玉一般认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一见就让人觉得清爽;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只不过是副臭皮囊罢了。所以一见到方葵的聪慧吴让辉的无邪便紧巴巴的赶着叫妹妹,姜小红住在冷水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冷水江是冷水滩的另一种叫法(永州经常改名称),所以有种天然的亲切感。就算廖满秀,或许当初不是自己本意可久而久之还是把她,把她们当作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看到自己的情感在她心中是这样可以随意的丢弃,叫我怎能不怒?
“我骗你的,以后我再也不说了。”她怯怯地看着我,“那边不是你有喜欢的铁轨吗?我们去那里吧。”
“我不喜欢拿这个开玩笑!”我怒气未消。
那蜿蜒爬行不知去向何方的铁轨啊!那冰冷而僵硬的表情下隐藏着怎样一颗默默付出、热血沸腾的心,承载着怎样的孤独寂寞和千年的误解!我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去抚摸那冰冷。
“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打电话给戚智,那么远去找女朋友。因为这里就有。”廖满秀站在我身后说道。
“谁?”我吃惊地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轻轻地说道。
“吴让辉?”我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是不知该怎么去回她。唯有装傻,我希望这傻能让她退缩。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廖满秀急急的问道。
“是的,不明白。”我闪烁其词。
“你真的让我直说出来吗?”她突然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喜欢你。”
我心一紧手足失措,那单相思却又强作笑容的伤痛一下子涌上心头。或者,她也在承受着,而这终究是我的过错,我怎么能让她继续承受,让她难过?
我反身把她抱住,死死压在铁轨上:“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一开始我就明白。”泪不由自主的奔了出来。
我轻轻的吻她,她紧紧的闭着眼,脸上亦挂在泪。我们的初吻。
回到宿舍就听到申林在狂叫:“真勇敢啊,天下第一!”
原来,戴正华在下晚自习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递给吴让辉一封情书。我没有亲见,听说而已,而从他们或喜或狂的言语中看,这似乎应该是真的,无疑是一定确定肯定的。
他们还在笑着、叫着、跳着,而我不知怎样上的床渐渐睡去。
沅江边上,吴让辉直直的盯着我:“我要做你女朋友,你要不答应我就跳下去!”
我大惊,想叫却叫不出来,竟眼睁睁看着她真的走进沅江中,让河水渐渐淹没她的头顶。
“阿辉!”我大叫着跳了起来。却看见四周是一片不太真实的黑色的寂静,透过照见窗户的弱弱的光向外看,只见树叶在微风中无声的摇摆,让人头皮发麻。宿舍的兄弟们沉浸在他们不知怎样的梦乡中,而我再也无法入眠。
和吴让辉的梦我大约只做过两个。另一个是和她无际的草原上尽情翻滚,说的是不知哪国的英语。
第二天,我早早的来到教室,一个人缩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不想吴让辉和方葵两个一进教室就径直走到我前面的座位坐了下来,我心虚的低着头不敢看她们。却见吴让辉扭过头来,咬牙切齿地说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一惊,低低的问道:“怎么了?”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我家着火了,”她恨恨地说道,“你不但不帮我救火,还在一旁笑。”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松了口气,却依旧有些底气不足,“梦怎么能算数呢?”
几天后,当申林从戴正华的书桌中拿出一封吴让辉写的信来给我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他仨的复杂关系:戴正华喜欢吴让辉,吴让辉却喜欢郭伟,郭伟却极力要搓和戴吴二人。典型的香港TVB电视连续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