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斗转,已经一年。
然而,自从来了上京,阿爹并不允许我和世良成亲,因为耶律图达一家隶属阿爹管辖,他们是六院部的没落家族,上溯两代也算上世族,可终究是日落西山。
契丹的世族,才有资格进行世选,建立功业。一个没落的世族除非出来个别的良才,否则只能湮没。我对世良,有着足够的自信。在上京,他不过是耶律图达的儿子,又有谁知他的身世!
有时候,看着一棵树逐渐长得根深叶茂,远比在苍天古树下荫蔽要好,这其中的自得与欣慰,非处于其中不可知,而我已经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
世良随哥哥的麾下做着弓弩手,不出月旬便赢得了萧挞凛的青睐。当日世良曾在燕京救过他,他也待世良恩重,直接调入了随身的亲兵营。我记得,当日哥哥就是在这里任职栽培的。
午后睡思昏沉,哥哥从校场训兵回府,见我一副倦容有些无奈,“我的妹夫怎么知道娶了个懒家伙!”他和斡儿俱是爱笑之人,平日过招比划,形影不离,这感情竟比我要深。
“不,我不是。”我狡黠一笑,身后帘幕揭开,一副玄色铠甲威风凛凛,那是我为小良人做的战衣。三日前的酒宴上,陛下筹措各部兵力,全权移交了萧挞凛,王师雄起,挥戈南下,对南朝进行了继长城口之战后的报复性回击。哥哥备受重用,成为了年轻将领中最瞩目的先锋。
另一个讯息我亦捕捉到了,恒王作为后援,停留燕京守卫防线,陛下并没有计划重用他。
阴晴圆缺,此消彼长,不过轮回。
晚风夜凉,帐外悬系的铃声随风微微清响,我也蓦地想起了,有月余从未曾见过世良一面。
梳洗作罢,我披上貂衣,骑上了白马出了帅府,前往耶律图达所在的营帐区。一路上,疏阔的街道兵甲重铠,人人斗志昂扬,仿若堆积而起的柴薪,一丝火光便可燃烧起熊熊烈焰。
刚刚将马匹系在帐外的白杨上,斡儿的声音不远处隐隐传来。
一个和斡儿年纪差不多大的靛蓝锦袍少年,方脸浓眉,狠狠的揪住斡儿的衣领,挥拳向世良脸上砸去。世良反手顺势擒住了他,言语凌厉却正气凛然,“你跟着耶律敌烈这个败类,自暴自弃!”
那少年负气道,“败类?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我是你哥哥,你做蠢事,我自然训你。”
那少年冷笑,“耶律敌烈也是我哥哥,我自幼是随他一起骑马打猎!你在燕京吃好喝好,哪里管过我?”
世良声音冷然,“你是心里有怨气!”
那少年被他说中心事,左手弓弩直直对准了世良,笑的扭曲了面容,“我随我娘在上京长这么大,能见几回阿爹?你随他在燕京十几年,有人疼有人爱。现在回来了,他还是偏心你,元帅看重你,我算什么!”他眼眶渐渐红肿,愈加发狠。
这个少年应当就是耶律图达另外一个儿子耶律世里,常年在上京随着母亲生活,并没有随耶律图达前往燕京城。兰多平日闲聊最多,曾说起过,耶律图达故去的妻子很凶悍专权,当年随着丈夫前往燕京驻守,不许耶律图达携带妾室。没想到走后,那小妾生了儿子,耶律图达只能随军务两地奔走,免了妻子看到小妾再闹得鸡飞狗跳。
我是庶女,自然知道这少年十几年来小家伙过得不易,他该宣泄,可是不是对世良。
世良半晌不语,待世里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才上前了几步,“是我不对,可耶律敌烈品性低劣,你再跟着他混迹下去,只会害人害己!”
世里愤怒的将他的手狠狠拨开,快走了几步,疾步向前跃马而上,转身冷笑,“真是奇怪,你有什么资格论人是非!”
世良遥遥看着世里离开的背影,伸出手来,一只暗灰色的鸽子扑棱棱从树枝上飞了下来,停在了斡儿的肩膀,喉咙咕咕的发出声响,“你来了。”神情掩藏不住失落。
这只鸽子还是大灰。我拂袖恭喜,“你的土弟又来信了?”
世良这才笑,“我今天在敌烈的帐前捡起的,这个混账,不做一点人事!”这只小鸽子一只小爪缠着白色的布条,渗出点点淤色,想必是受了伤。我试探着抚着它的羽翼,小鸽子茫然的咕咕叫着,并没有退让。我接过来捧在手心上,看着它啄食自己的手心,“你平日最爱猎鹰逐兔,今天怎么好心,要救这只小鸽子?”
他笑的淡了些,“恒王最喜爱鹰隼,他哪里知道,这个世上只有鸽子才是最有耐性的。”
我一顿,才道,“哥哥以前说起过,鸽子出双入对,最是专情,谁也舍弃不了谁。你这个又是什么道理?”
他转身拿起来水囊,在壶盖上滴了水,放下了小鸽子,任它饮食,“鸽子只要不死,就一定会飞回它出生的地方。别的地方再华美,它们也不愿在途中逗留。故乡才是他们一辈子的归属。”他眼睛有了神采,“它会替我阿爹在天之灵,看看故土的样貌。”
可我是寻他约会的,是不肯听他的絮絮叨叨。于是引着他的手,如同上京城中你情我愿的小情侣一般闲庭信步,还好,他今天有些兴致陪我在这街上闲逛。
我想起最近缺了些脂粉。明阁的脂粉受尽了上京城贵族女子的追捧,一盒粉要用尽一个春秋,多人细心研制而成,是宫廷专供,小小的胭脂红盒子盛放极少的量,却价值连城。燕京汉人居多,都是些寻常的富商百姓,即使有钱,也很难有渠道购置。
我上一盒的明阁脂粉是恒王赠的,仿佛是不起眼的事物。可于我是置办不起的奢侈。世良到熏香师的报价,也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那你买吧。”
“纹银三百两。我没有。”如今的市价,一两纹银是普通契丹百姓一月的收入。
他似乎并没有金钱的概念,皱眉道,“三百两也没有?”眉间有些茫然,“我不带钱的。”
我第一次有了危机感,若他这样的人不在战场立功,而像凡人一样为了生计奔波,只怕早就饿死。驸马府的优渥,恒王府的关照,哥哥和元帅的青睐,让他与普通百姓的生活隔绝的太多,竟然不食半点人间烟火,对钱财富贵并无概念。
“那你去云清居吃饭,也不付钱?”我问,
他说的寻常一般,“小喜为我付。前几个月似乎也是你付的?”
我愈发沉默沮丧,眼前的俊颜分明写着吃软饭,是那种进店吃霸王餐被轰的类型。可眼神写满了无辜疑惑。“你是我未来的丈夫,你要养我。”
他眉间渐渐现出了狡黠,袖中甩出一张银票递给熏香师,赫然印着上京禁军三百两交讫的字样,“我第一次收到了整年的俸禄。”他笑,“居然只够你的一盒脂粉。今夜的饭还得你请我了。”
他将那一小盒脂粉交付我手上,又现出难以理解的神情,“这样寻常的东西,要我费了一年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