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三日,屋外飞雪素裹,纷纷扬扬。我没有昼夜沉沉睡去,这一身气力仿佛一朝一夕间消失无踪,思绪渺远,跟随着梦中若隐若现的一个人影走向了远方。
雪渐渐停的时分,是哥哥遣人告知我恒王家宴,我可以随他进府贺寿,与其他女眷在一起就座。
我瞥了一眼案几上放置的铜镜,镜中少女面容模糊倒映,明艳的娇颜已经憔悴暗沉。本以为远离了上京的劫数,却又从噩梦中惊醒,真是身心俱疲,“锦衣,以后有人招你不开心了,会怎么做?”
锦衣道,“小姐活的自在些,不要伤了神!”
自在活着最好,若是谁都能自在些活着,那该有多好。帐内渐渐沉寂,锦衣歪着脑袋在一侧趴睡在案几边,懵懵懂懂的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深眸中露出无限同情。
电光火石,转瞬万年。
平日伴着娘亲阅览经文,佛家说,“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一刹那间妄念俱灭”,恍然间,我心中触动。我走进了內寝,捧出锦盒,里面全是这数年来对他的点点相思的物件,有他射柳那一日掉落的弓箭,有他掉落的系带,信手在发髻上插上的饰物,点点滴滴,她珍之重之,尽是痴心。
真的就付之一炬了么?
心中枯熄的焰火此刻徐徐生起,轻轻揭开香炉,焚烛轻划,我低声道,“这么多年做了个好梦,该醒了。”
火焰吞噬着白笺绶带,火苗跃动,那个人的身影,应该也会像这些灰烬一般,随风而逝罢?那段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孽缘,应该就这样结束了罢?
还有一样,我对锦衣道,“你为我配一副药。”
我十三岁的梦想,到了十七岁时变得愈发浓烈,我萧于弋要嫁的是权倾天下的霸主,安享一生荣华富贵,如果要表明心志,那就是不惜任何代价。
恒王三十二岁生辰,高丽、回鹘、宋国舞蹈翩跹,来往贵戚嫔妃众多,我此刻只看见斡儿,他在萧清宁身旁笑的纯粹,抬眼仰首间,有着懵懂少年的羞涩,这样的国色女子,任是谁看了,也该动心。
我是反悔了,可他竟连一天也不等我。
于喧嚣的众人中,我一个个的拨开了身侧的人们,任他们侧目而视,定定的走向了他。萧清宁并不识得我,樱唇微扬,起身迎着我的目光,像是疑惑又像是笑意迎接。斡儿兀自在清宁面前的信笺上写着什么,却也迟疑的站起了身,“于弋阿姐。”
我伸出了双手,握住他执笔的左手,他眉间一动,笔墨坠地。他的身旁,一个雍容华服的清丽女子也缓缓起身,飞扬的眼尾颇有英气,笑着凝视我们二人。
“你是我来燕京找的小良人,你肯随我回上京?”
他伫立原地看着我,长久的静寂后,深眸微微诧异,转身看着一侧的清宁与华服女子,又转眼看了不远处愕然的哥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拒绝。而是从案几后拂衫走出,一步步迈向我来,每一步走近,俊颜上的笑靥渐渐泛开,笑的坦然,“本该是我待你这样。”
他笑,“我在燕京等你三年,便是盼着今日,”话未落下,我的泪水早已簌簌落下,虚弱的身体已有些摇摇欲坠,拥住他,心思百转,却只化作一句泪语,“我以为你不肯等我。”
“我一直等你。”他笑的温煦,稳稳地扶着我。
仿佛是落入深渊之际,被一双手紧紧握住,足底深渊,眼前明光。什么杂役,什么世族,我蓦然间心如同悬浮云霄,飘然不知所踪。这只小野狐还是落在我的手中。
可是,这颗心,是万古空寂一般残破不堪,我断然是不会交付任何男子。
我想要留存女子的最后一份自尊,却心神飘忽,蓦然无限的落寞涌上心间,对周围喧嚣喧哗声音置若罔闻,与他一起在王府的一隅书房安静坐着,只因他在侧耳说了句,“你今天怎么这样累,我陪你。”
书房寂静,斡儿轻拍我的背部不语,我静静的伏在案上,目光柔然看着他安静的侧颜。他以后要真的陪伴自己一生了?
“你要复仇?”我猜着他的心结,有些孤注一掷。复仇一字,又或许是引燃这少年无尽野心的铮鸣。
如我所料,他蓦然回首,目光是那般凛冽冰冷,是我从没见过的寒意,却倏忽化为无形。他摇头,“这个仇,我不能报,也报不了。”
“你的仇人,是萧挞凛,也许还有恒王。”我轻轻倚在他的肩上,“你害怕这一辈子也无法与他们匹敌。”
他茫然若失,俯身吹散桌面燃灰,盯着愈燃愈旺的火苗,印证着我的猜测。“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算是契丹人,还是南朝汉人。我的父亲是汉人,是太后口中的叛臣,我自然没有资格在契丹建功立业。”
“你是契丹人,你是皇族之后,你是我的良人,我要带你回上京。”
我伏在他的肩,感受着他悸动的心,“我萧于弋要嫁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输给世间任何人。”
他眉间微动,有些感激的搭上了我的发丝。
这半日,我陪着他,疲惫后的只言片语,却似乎说尽了这数年未见的话语。
他抚着我的发髻,笑着讲起小时候,驸马与公主最不喜欢却到看他四处野游。“可是,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自小最崇拜的人就是卫青和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犯我强汉,虽远必诛”,是男子汉就该有这样气概。若这一辈子在燕京仰仗恒王,我当真不甘心。”他凝视着我,专注恳切,眼神比起往常明亮许多,顾盼神色,熠熠闪耀,整个人仿若笼上了一层闪闪的光彩,意气风发。“于弋,你说我要怎么做?”
我缓缓走上前去,抚着他胸前的衣襟,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星河。“我昨夜梦见你随哥哥出征回来,立了好大的功劳,陛下封你了大王。你骑着白马笑着给我讲,我带你去燕京城找那只小赤狐。”
斡儿笑,“都说甚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有这么容易做大官?”
“那我就等老了···那个时候做王妃也好···”我抚着发鬓羞赧低声,轻抚他的脸庞,他竟然有些少年的羞涩,“娘亲常说,我没阿爹半点持重风度···我竟从没想过要成亲···”
“你娶了契丹最好的女子,她待你会极好,不管生死,都会相随。”
身边的少年已然感动,伸手轻拍着我的手臂,盯着跃动的火苗,低声的哼起了燕京的歌谣,伴着跃动的烛火晕染了我沉沉睡去的梦,安稳舒适。
或许,这一日的的春日凉风后,这个男人能够伴随一生,浸润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