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对这一场发生在澶州的旷世战争极尽笔墨渲染,议论纷争不断。
有人认为它让宋国蒙羞,因为宋国签下了耻辱的城下之盟,在长驱直入的契丹虎狼之师的围攻下,宋国国君选择和谈,愿意供奉“岁币”,每年在雄州交割财物币帛。也有人说,这是功在千秋的和平盟约,免去了生灵涂炭,以一种最善意的结局终结了宋辽数十年的浴血交战,真是上苍有好生之德。
自此,宋辽两国约为兄弟之邦,恪守澶渊城下签订的盟约,“告于宗庙社稷,子孙共守,传之无穷。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当共殛之。”
于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我在上京城等我的丈夫,却等来了他的婚事。
世人都知道这次风云际会的战争中,契丹的元帅萧挞凛视察地形,被宋军的床子弩射中额头当场死亡,契丹军神已死,军心不稳,也才接受了和谈这样的形式,放弃了绸缪数年的统一天下的大计。
萧挞凛死去当日,我的丈夫耶律世良是他随身的亲兵,独自一人冒着箭雨背负着他的尸体回了大帐,然后在漫天苍茫大雪中,抱着必死的心突袭了宋国的箭营复仇,撤军的时候连尸首也寻不到。哥哥回到府上,却推说他在前线驻守,但是他眼中的恨意让我感觉到了异常。
哥哥待世良如亲兄弟,如今的恨意是我从未见过的刺骨冰冷,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非世良不嫁?”
我点头。我已经和他拜了青牛白马,在契丹的神祗前结下了生生世世的许愿。
哥哥说出了作为一个男人这辈子最狠厉的诅咒,“我要耶律世良这一辈子良心难安,用捡回来的命为元帅祭奠,你忘记他!”
如今处于虚境中的我,看见了那个历史浓墨重彩写就的时刻。那一日哥哥前去巡查路线,见到不远处萧挞凛与世良纵马出城,两人相视一笑才缓缓停下。
元帅气势如虹,盯着世良道,“你还不死心?”
世良一路沉默,此刻才道,“我来上京,只是要为父报仇,我不会行刺,而是和你光明磊落一战。”他话音未落,长剑铮然而出,“你欠我全府上下一百三十条性命,今天该偿还了。”
萧挞凛意味深长一笑,“终于肯出手了,公子源,你是汉人,还是契丹人?”
世良道,“你是我的仇人。我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出招!”话音未落,长剑已经划出。
哥哥就这样错愕的看着两人疾驰西去,待到率兵追了过去,眼中只能看见漫天的箭雨,连同护着元帅尸体归来的世良。元帅眉心一只长弩,弩上刻着张桂的名号。
原来那日电光火石之间,萧挞凛一把将斡儿推下了马,长弩不偏不倚,直中眉心,栽下马来,哥哥纵马在箭林中拼杀浴血,直奔着栽倒地上的元帅而来。
萧挞凛已经气绝,眉间血溅周遭枯草藤木。世良和哥哥惘顾身边不时闪过的弓弩,天地之间仿佛唯独他们二人,要护着元帅冲出箭雨,长剑挥戈杀红了眼,敌人却仅仅是冰冷的弓弩,无人知晓从何处而来。
世良看着萧挞凛的遗体被军队护进大帐,余下的亲兵纷纷跪地悲戚,眼睁睁看着淋灭了锐意的军伍陷入了沉默,对哥哥道,“哪里出了问题。”
哥哥紧逼箭几乎要刺进世良的喉颈,“是你害死了他!”
“我杀不了他,害死他的除了我,还有别人。”世良扬起一枚指环,那是萧挞凛平日拈弓搭箭时的摧决,此刻却溅上了斑驳血迹,“我明白是谁了!”他蓦地跃马扬鞭,发狠一般冲入迷雾遮掩的前方。自此消失。
我已经明白了我和世良自认识到如今的点点滴滴,他身负血海深仇,可那是当年太后命令萧挞凛除去他的父亲。这个仇不能报。更何况,他也没有把握杀掉萧挞凛。可是门客纷纷赴死报恩,他又不肯苟且偷安,这次南征,他根本就没想着回来。
那场突如其来的箭雨,倒是让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然而哥哥从来没有这样斩钉截铁,“我要耶律世良这一辈子良心难安,用捡回来的命为元帅祭奠!”这一辈子亲如兄弟的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接下来的时日,南征的大军陆陆续续返还上京,全军缟素,整个上京城的百姓俱是白衣祭祀着军神的亡魂。后和陛下为此掇朝七日,哀伤军中元帅的亡去,忧虑着江山的隐患。
萧挞凛的棺椁停放在了只有皇族才可以安葬的祠庙前,萧韩隐是萧挞凛的长子,形容枯槁,颇是憔悴的跪在灵前,等着焚祭的那一刻。宫中也传来旨意,封萧韩隐为XX,并令萧清宁为宁妃,择日入宫。
萧清宁素衣白衫,不施脂粉,仍旧美的那样沁人心脾。但她的胆量也让我一改往日的印象。那一日旨意颁下,她于太后陛下面前,当着契丹朝中列位朝臣,只是冷冷一句,“谁若为我带来张桂的头颅祭奠阿爹,我便嫁给他,这一辈子誓死相随。”
张桂就是那一日统帅宋国床弩营的敌将,一箭而中,夺去了萧挞凛的性命。
陛下看她的目光缄默,却允了。可是盟约已然签订,两国交好和平,朝中大臣谁又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可那一日,她定神的看着我的哥哥,萧孝穆。
哥哥自出征便随萧挞凛元帅,是元帅颇为得意的弟子,一路屡受提拔,这数年来待元帅如同生父,在战场上枪林剑雨中凝聚着最深的敬重感激之情。可是,他亦是陛下的臣子,要信守国君的命令,绝不敢违背。
萧清宁眸中的希冀最终还是渐渐黯淡下去,看着满朝臣子,眼中闪过若有若无的蔑视,连着心中的绝望微微笑出声来,“契丹雄兵百万,竟无一个是英雄。”
这时的宗族祠庙外有了隐隐喧嚣的兵戈铁骑声声传来,划破了众人的尴尬与冷寂,黑衣侍卫步声匆匆进殿来,“太后,陛下,有一小将自称是萧挞凛的亲兵,特来献敌将张桂首级!”
世良进殿的时候,浑身的银甲战衣早已辨别不清颜色,泥渍血色沾染,显然历经了激烈的困兽之斗,枯血腐朽的味道弥散了整座大殿。他的皮肤愈发苍白,按剑而立,将一梓木盒子连并铭牌官袍缓缓递给了一侧的侍卫,嘶哑暗沉,肃杀如寒风,“这是凶手张瑰的首级!”
整座殿的臣子不论文武,均是被这气场震慑到沉默,世良似乎从不曾畏惧过权力,淡目扫去在众人中寻着谁,直到一刻冷冷盯着陛下一侧的王继忠,手缓缓扬后,众人皆不知他有何用意。却听闷重一声,他已然体力不支,沉沉倒下。
那一刻,他要做得是拔出身后箭囊中的最后一只,可是弓弩与箭囊早已在拼杀中遗失散尽。
耶律世良就这样得到了那个陛下与恒王逐鹿博弈的女子。
三月后,太后为萧清宁与耶律世良主婚,后来听说那场婚礼甚是繁华无极,也最是传奇,人人都未见过那样气度不凡的将军和无双国色的夫人,况且将军是破败小族出身的少年英雄,夫人又是年长七岁的世家大族。
哥哥并未前去,那一天他告诉我,“自此后,我们府上与耶律世良毫无纠葛。”
我本在浇灌着一簇XX,以为他死了,坐到在了冰冷地面,神思恍然,“他怎么可能死?不会的。”那个少年,是不会死的。我似乎也是有些爱他的,否则怎会这样的不知所措,整个人仿若不是自己了。
当哥哥说出“他成亲了”,我倒宁可他死了。
可是,他成亲了,不是和我,也不告诉我一声,就这样消失,我不甘心。
我和他牵手,在上京的街边买酒共饮,他不用在军中当值的时候教我写着小篆,还有,他用了所有的俸禄,为了买了明阁的脂粉。
他只看到了萧清宁那日的翩然起舞,却不知道我也会,见了萧清宁的美艳华妆,不曾晓得我用了明阁脂粉后,也是娇艳如花。他今夜要与萧清宁春宵一刻,而我只是和他携手而行。
当我出现在萧清宁面前时,她盛装华服,是契丹最传统的嫁裳,在一面铜镜面前陷入沉思。两列红烛几乎燃尽,显然是灼了一夜。
她清楚我的来意,“斡儿今晨就随萧图玉的军队走了。”
“我找我的丈夫,耶律世良。”我道。
她淡然摇头,“我从今而后青灯古佛,与他再无尘缘。”
“你该知道,他与我有婚约。而你与恒王私情难断。”
萧清宁恍然回顾我,怔怔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到了。燕京的点点滴滴,昭列殿的每一处温存。”
她竟如未曾听闻一样,“昨日之事譬如朝露死,他知道与否,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起身,在地上长长托坠的嫁裳裙尾飘逸,被她轻手一解,衣衫坠地,唯独余下白色缟素。“我阿爹这一生南征北战,我余生便为无辜生灵祈福。”
沉默许久,她回首看我,浅笑谦然,可是渐渐,她的声音和神情却有些惊惶,“你···”
萧清宁看着我,仿若见到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甩袖而出,在帐外声音急切,“兰多,快传医官!”
这一天,我终于受到了惩处。昨夜世良成亲,我对镜细细梳妆,用明阁的脂粉描画着镜中越来越美艳的容颜,欲与萧清宁一较高下,至少可以淡化心中的不甘心。可这一盒脂粉竟是世间女子最怕的毒药xx,它无痛无病,只是会映染肌肤,形成抹不掉的道道红斑,令人面目可怖。
看到镜中人影的时候,用痛心裂肺已经无法形容绝望。唯独一双眼睛看得出以前的秀丽样貌。我如发了疯一般,在梳妆台寻着那方明阁的脂粉,那是世良赠给我的重礼,亦是我眼睁睁看着熏香师放入我的绣袋中。
当锦衣骇然的将脂粉盒呈送给我的时候,我突然笑,笑到泪水簌簌落下,哭到泪水再也流不出来便躺在床榻上失神笑。当日恒王交付给锦衣的那一个,又岂是世良三百两买的起的脂粉,那是重金难求的毒药便是他对我执迷不悟的最大报复。
只是因为他看穿了我的报复用心。他曾说要一生一世护着世良平安,果然是言出必行。
可是如今,远在燕京的他,得知他爱了数年求之不得的萧清宁嫁给了耶律世良,又该是怎样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