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梁门大捷。
接着,攻城略地的大捷消息频频传来,我虽在深闺,亦能感受的到韬奋扬武的契丹帝国的血性。
又几日后,保州取胜。这些都是宋辽的边境军事重镇,摧枯拉朽一般,曾经忌惮的宋朝战将杨延昭、魏能也都是损兵折将,士气低落。传来的谍报说,宋廷混乱,皇帝心意动摇,朝中大臣纷纷规劝“经营和好”,提议南迁至临安或者西迁至蜀地,人心崩乱,汴梁的富商百姓,纷纷离京避难,惶然失措。
太后看罢捷报,当时就抚案而笑,“萧挞凛真是我契丹的军魂,若是一鼓作气,我们契丹南伐大业指日可待!南朝现如今,真是一派亡国气象!”
朝中一派昂扬斗志,皇室后族的子弟们跃跃欲试,宫帐各部蓄势待发,上京的每一丝空气中都席卷着着秣马厉兵的肃杀。
我站起了身,走出禁宫深殿,遥遥看着南方的天际。
当年太宗皇帝雄心万丈,曾欲一统江山,奈何英年早逝。此后皇权纷争,内乱不断,直到当今太后与宰相经营有略,陛下恭仁睿智,这才有了昔日的荣光。
陛下最爱白乐天的诗词,对于诗中描摹的江南景致分外向往,酒宴酩酊大醉后屡次将摹写唱和的诗词赠与身边的汉族官员。只可惜,身为皇帝,若要见到这番美景,只能用铁马金戈踏过去。
宋辽胶着二十余年的战争烽烟,最终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场天下风云的战场,我也坚信着世良会建立功业,鲜衣怒马做了我的夫婿。
可是南征前的那夜,世良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意气风发,哥哥说,世良不愿南下,只想在上京驻守。
我心中一沉,带着为他寻的上好马鞍,亲自送到了他的帐前,却看到帐内人影幢幢,约莫六七个席地而坐,为首的正是耶律图达和一位老夫人。气氛凝结如严霜,稍有不慎就会引燃战火。世良缓缓跪下,盯着鼻尖跪走两步,对着正上方的老夫人磕了头。
老夫人冷冷道,“你起了罢!”她年纪甚老,双眼失明,依旧挡不住精神矍铄,说起话来也是掷地有声,余音久久回绕在大帐内,双手颤颤巍巍拄着拐杖摸索着,撇开了耶律图达扶着的双臂,颤抖着走近了斡儿,缓缓抚摸着他的面容。
这双手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沟壑纵横,甚是粗糙,世良如刀刮一般一个激灵,不禁皱起了眉头。
老夫人冷笑一声,“娇生惯养出来的毛病!你是嫌弃我这老婆子了?!”她的手使出了几分力气,从额头至下颌,从双眼到鼻尖,揣摩着他的样貌,声音阴冷凛冽,“高鼻大眼,长得俊气!”猛然间,她捏住斡儿的下颌,微微冷笑,“你爹娘塌鼻圆脸,你这鼻子高挺,给我们家改门换户了?”
周围人纷纷讥嘲冷笑。
老夫人冷笑数声,脸色暗沉下去,“当年你们父亲可是节度使,统帅上万兵马四方征战的将军啊!我们一族,这数十年是没落了,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要是能继承半点你们父亲的血性,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让我这个老婆子在六院部抬不起头来!”
看着座上的几个大男人均是黯然无语的沮丧神情,她戾气愈发浓烈,冷笑道,“我老婆子照顾你们长大,现在愈发不想指靠你们几个了!可我还有三个重孙,今天,我要弄明白,我们族的嫡子到底是谁!他是未来十几年内担负起整个家族希冀的男人,是你们每个人都要心服口服的人!”
老夫人瞥向耶律图达的方位,冷冷道,“若耶律世良是我的嫡亲孙子,来年大军征战,他就得随将领们去南朝征战了。我老婆子,在这里盼着他旗开得胜,给敌烈和世里树个好样子!”
耶律图达的目光却迎了上去,异常坚决,“他是我的长子,是我养大的孩子。坊间的谣言,你们莫要当真。”
老夫人环绕整个大帐,掷地有声,“我要的就是这句话!自此,你们不要在我老婆子面前提及嫡子的事情。若不然,责问图达就行了!”说罢,老夫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出了大帐,杖声敲击着地面,沉闷厚重,众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说出话来。
周围众人纷纷叹息,耶律敌烈的父亲眼中愤怒直欲喷出火来,当即甩袖走出大帐。
待到众人散去后,世良质问,“为什么要问我是不是嫡子?”
耶律图达认真道,“皇帝把皇位只传给嫡子,咱们这些部族也有嫡庶之别,只有嫡子才有机会参与世选,这样以后就能做官,建立军功。我们一族,在太祖皇帝时,以骁勇善战著称,只是这数十年来,我们父族子辈并没有建立多少功业,没落了下来。”
世良凝神,“我知道了,世里的娘是小妾,所以他成不了嫡子?”耶律图达黯然,点了点头。
世良摇头,“我···不是我的,我不肯要。”
耶律图达却匡然跪下,声如洪钟,也惊了帐外的我。他虎目饱含希冀,并未将世良看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已经将这一宗族的重振放在了世良的身上,要他担负起这个没落一族的涅槃的使命。“敌烈无所不为,远不及你,我更担忧他败坏我们一族的门风!世良,你记得。”
世良沉默,避开了耶律图达灼灼目光的祈盼,拒绝的果决,“恒王只准我在上京城牧马游猎,我没资格。何况,我阿爹和娘亲带着我隐居燕京,四处游牧,我做不来。”
耶律图达比我懂得循循善诱,他只是简单的说道,“你是叛将子弟,没有资格建功立业。可是,雄鹰在巢里始终呆不住,游鱼在浅塘里如何自在?”他凝视的目光意味深长,“若你不肯,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你心里有一股气,始终平静不下来。以后你做个闲散野夫,会不会不甘心?”
世人都有各自的心结,世良也不例外。
我和耶律图达都是一击必中,在那温煦平和的外表下找到了开启他心门的钥匙而已。
世良疑惑的盯着耶律图达,眼神交汇,遥远的记忆有着血色的惊恐与残忍,片刻间眼眶早已微微泛红,“我阿爹死了,可是我知道,他不是叛将,你信不信?”
耶律图达点头,“这些时间,你对世里指教点拨,我心里感激。一个能教育自己儿子明辨是非的人,绝不会是叛将!你本来弓马娴熟,聪敏过人,元帅对你这么看重,我相信他日,木将军的冤仇肯定能平反!”
世良不知不觉的站起身来,“我不是什么叛将子弟,若真的,若是真的能给阿爹沉冤昭雪···”他明眸闪过继续神采,几欲颤抖,激动过后,再度的陷入沉默,深目隐隐的机警神色闪过,仿佛对耶律图达这番话语另有斟酌,许久才自语道,“我阿爹是南朝人,我身上有一半的南朝血统,他不准我去南朝出战,可是我也是契丹人,若能为他平冤,我自然愿意随军出征。”
他的目光遥望着方星空,心中蓦然空茫,似乎搜空了肠肚为自己寻着借口。
耶律图达走后,他也骑上了战马,遥遥向正北方凝视许久,那里是我们萧和府邸的方位。马蹄碎步几声,却又转身,不多时,马蹄声渐远,他向着正东处疾驰而去。
南征的前一夜,他要做些什么?要见谁?
皎月当空,夜色分外清亮。他坐在溪畔的树下,用树枝拨划着柴堆,将积薪堆得高了些。烈火熊熊,深秋的夜也不再凄冷。萧清宁披着薄衫貂裘,在无数隐隐燃起的篝火中流映染了倾城的面容,清风拂上飘逸的衣襟,吹不散她眸中难以言明的淡淡哀伤。
“我不知道去哪里,就来这边等你了。”他的目光遥遥看着苍穹星空,发呆了许久,才遥指着天上璀璨的星辰,“阿姐,你说,是燕京城的星星美,还是上京城的星星好看?”
他的笑靥在面容上浮现,仰首看着清宁,如此纯粹欢喜。
清宁挽起垂下的发髻,不禁笑道,“你在两个地方都呆了这么久,你说呢?”世良笑,“这里的星空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到尽头,当然好看。”他话锋一转,眼中尽是警惕,“阿姐,你真的不肯进宫为妃吗?”
清宁沉默,许久才摇头道,“你知道我二哥吗?”
世良点点头,“元帅说,我的倔脾气有些像他。”
清宁淡笑,“咱们契丹的将军们都是妻妾成群,二哥萧逊宁却唯独娶了二嫂一人,我长这么大,从不曾看到他们有半点争执,我二嫂说起,当年她姐姐成亲,驸马神采俊朗,她自言自语,希望以后夫君也是这样的人中龙凤,我二哥正好经过,笑着对她说,我如何?当时二嫂以为二哥是一个无赖公子,没有理会,二哥反而笑着跟在她的身后,吹着口哨唱着市井中的情歌,直到后来太后告诉她,那是她未来的夫婿。”
她并没有注意到世良刚才微微变色,“后来二哥射柳场上,一举夺魁。太后问他要什么赏赐?你猜,我二哥要什么了?”
世良认真猜测,“公主已经许给他了,换做我,肯定什么也不要了。”
清宁道,“我二哥当时就重重跪在太后身边,笑着说,末将这一辈子愿意照顾公主,不肯让她受半分委屈。从明日起我就叫您母后可好?一点也没正形,就连输的人也都大笑起哄,太后一向不拘泥俗礼,下令第二日让他们成婚了。”
她讲到欢乐处,压抑的畏惧愈发深沉,有些自语,“我自幼就认为这是最幸福的爱情,可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我的哥哥这样的人还是背弃了新婚的誓约,私会别的女子,让她抑郁而死···那书里说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还是真的么?”
世良低下头,抚着手中的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安静的坐在柳树下,斟酌了半晌,“我信,因为我娘亲和阿爹也是这样恩爱。。”
清宁与他对视,柔声道,“于弋以后嫁给了你,是好福气。”
世良却沉默,还是拨动着地上的树枝,任火熊熊燃起,间或篝火中的轻轻爆响着火星,伴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马蹄阵阵,世界仿佛瞬间安宁了下来,萧清宁倚靠在了世良的肩膀睡意渐沉。
良久的静寂,世良只是看着她,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落在萧清宁右颊,微微有些颤抖,渐渐向下,停在了她的唇边,伴着眉间的悸动。片刻才移至发鬓,拂去了发髻上的杂乱,淡去的笑靥现出了迷茫,眉眼中掠过青涩的倾慕。
我蓦然一动,仿佛邂逅了当年的自己的痴慕。那个男子的散漫笑意,于是,这一辈子泯灭不掉了。而我的小良人,在上京城遇到了他命运中的那个人。
他抬眼的一瞬,我的泪水滑落,对视片刻,我便纵马而上,消逝在了子夜的弥散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