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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檐挂绫，红丝绸匾。高腔划空，及见旦角红妆，惊为天人。弦音奏，声腔又起，入耳尽是低回，像是于奇峰之巅乘云缓缓飘下，山景包揽入眼。
但见那旦角向青天抛出一段红绛，垂睫掩眸，侧身巧笑。红绛落到戏台之上，弦音猝然急促，声腔变化为极高极细，旦角在台上美目忽闭，于那极高之处，声音戛然而止。
弦音又拨弄了几声，旦角睁开眼，挑起一旁的缨枪，吚吚呀呀唱了几句，无弦音的伴衬。小锣敲起，回身一个翻转，平稳落地。
戏落曲毕，着实配合得天衣无缝，堪称一曲绝唱。美中唯一不足的，便是这刀马旦少了些英气。
哪怕是先皇后忌辰期间举国同哀，这无苑里的歌舞声笑也从未断过，彻夜灯火通明。
戏台下的老妪一身盛装，即使青丝已见微白，但风华却丝毫不减。
“鸾儿这戏唱得是越发出彩了，倒叫朕搁下成堆的奏章，入这无苑听戏。”老妪眼底满是笑意，“正值仱云两国交战期间，我大仱无法再同往年一般，邀那云国歌姬为先皇后冥颂亡灵。说来此次还真是要劳烦鸾儿，在民间物色一批歌姬。”
“母皇言重了，儿臣自是应当为母皇分忧。只是儿臣所排，皆为市井之戏，恐难登大雅之堂，母皇还是另谋人选着手此事为妙。”千舒白将缨枪置给宫婢，淡淡的说道。
仱帝皱了皱眉，这孩子莫不是还在为她父妃之死耿耿于怀？
“七皇妹是果真有自知之明，还是心怀鬼胎，另有所图？”来人珠光宝气，梳着盘琲的发髻，字字珠玑。
那人看仱帝神色不悦，连忙弓下身子请安。
“儿臣千舒奡，拜见母皇陛下。”
“老二怎么来了，朕不是说过，但凡在朝中后庭赐有官阶之人，不可踏入无苑半步。你说说，朕该如何罚你？”仱帝被人扰了雅兴，甚是不快，并没有唤她平身，那人只好一直弓着。
“还请母皇恕罪，儿臣有要事欲奏，这才不得已坏了母皇定下的规矩。”二皇女千舒奡把身子压得更低，不敢抬头看仱帝，小心翼翼地说道。半晌，她看仱帝没有继续问罪，神色又变得不可一世起来，但仍不敢起身。
“你这不成气候的丫头会有要事启奏？”仱帝挑眉反问。
千舒奡瞄了一眼仱帝，“儿臣就算再如何不成气候，也比我这整天不务正业，沉迷脂粉戏曲的七皇妹要好吧？”她说完又赶紧低下头来。
仱帝看向千舒白，见她神色如常，方才松了一口气。
鸾儿这孩子，年幼丧父，双七之年又遭奸人下蛊，以致身子羸弱，常年需依附药草调理。若按仱帝的意思，定要在朝堂上好好补偿这孩子，不说封候拜相也至少要予其官高万人。可偏偏这孩子性情淡泊，竟不愿过问朝堂之事，承接官位仱帝只好作罢。
但再怎么说毕竟有愧于她，所以这多年来仱帝一直对其照顾有加。无论是封赏，还是俸禄，鸾王府的所得一向都比其他王府要多上好几倍，就连进宫伴驾的次数也比其他皇女要多。
好在这七皇女虽说是游手好闲，却也安生，未曾在宫中与人结怨，待下人也是谦和有礼。可身为大仱皇女，定是要有一番通天作为。岂能像如今这般闲云野鹤？
如此，自是引来公愤与不平。
又瞄了一眼千舒白，仱帝这才看向弓着身子的二皇女，“起来吧！既是要事，那还不快奏。”
“是是是！儿臣听闻，云国派遣前来我国议和的使臣在甙城遇刺，儿臣想请母皇调兵接应。”千舒奡起身奏完，仱帝竟一言未发。
千舒白索性褪了戏服，不急不慌的从台上走下，走下木阶时还特意唤来一旁小厮搀扶。
过了好久，仱帝才说道：“使臣入境和谈，乃军机秘闻，老三竟比朕先一步得知，朕的好女儿还真是神通广大啊！”
其实，早在半月以前仱帝便已经接到前方捷报以及和谈事宜的秘报，但这些均是军事秘报，由专人快马加鞭送至京中，绝不可能途径第三人之手。莫不是她的好女儿一直关心戍边战报，在前线安插亲信，又怎会得知？那她的好女儿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勾结外党，打算谋反么？
想着想着，仱帝看千舒奡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她一生为国为民，到老了竟要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么？
二皇女一听仱帝如此一说，明白母皇对她有所误会，顿时脸色一变，“扑通”一声跪下，抱着仱帝嚎啕大哭。
“儿臣冤枉啊！儿臣也只是听府上几个新来的谋士说起此事，儿臣…儿臣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母皇的事啊！”千舒奡见仱帝不为所动，继续痛哭，“哎呦！儿臣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儿臣一心为母皇，刀山火海，肝脑涂地……”
在旁侍候的宫人也都面露惊讶之色，二皇女方才还神情傲然，不过顷刻便已泪涕交加。
仱帝也微微愣住了，她这撒泼的手段倒比她父妃更甚。
沅喜是仱帝的随身小侍，聪明伶俐，心眼多。他见千舒白朝仱帝和二皇女这边走来，便赶紧取了石桌上空着的玉杯，倒了热茶，奉向千舒白。
千舒白大方接过沅喜递过来的茶水，朝沅喜颔首以表谢意。
“鸾儿觉得该如何处理此事？”仱帝冷不丁来了句。
千舒白心中明了，仱帝所指的是军情泄露，然却故意佯装不知。
“两国交战，不伤来使。倘若那云国使臣在我大仱境内遭遇不测，确实是显得我泱泱大国不义于云。”她又湛了一口，方才将玉杯轻轻放在桌上。
“鸾儿，你速速带着这块令牌到城北默骑营调遣人马于甙城接应。”仱帝从身侧拽下一枚金令牌递给千舒白。
出乎千舒奡的意料，平素里不问朝事的千舒白竟默契地接过仱帝递过的金令。
千舒奡偷偷打量，只见令牌背面纹着一个墨色的月牙，正面隐约可见三个金凸的篆体令字，她没有研习过小篆，故令牌上的字一个也识不出。幸而篆体下可见几小字，“默骑营”。
京城唯一的中庭军营设在城东的廿里坡，何时在城北又多出个默骑营来？
不等她细想，千舒白便领命离去。仱帝很快下了逐客令，千舒奡只好退下。
待打点好鸾王府诸些事物，天幕才微晓，千舒白带了一对骑兵朝甙城方向出发了。虽说所带军队并未正式排入皇家正规军队之列，但主将在后乘软轿有失体统，所以她也只好骑马在前，身先士卒。犹是仱帝看了不忍，索性将跟随自己多年的骊骦赏赐给了千舒白。此马虽说不可与千里宝驹相较，但性子温顺，就连不会骑术之人都能轻松驾驭。
但即便如此，期间走走停停，扎营数次，仍旧行了七日之久才到达甙城。
满卷黄沙席地，烈日灼灼耀人眼。
甙城不同于京都，没有繁华的街头巷弄，更没有金顶玉砌的屋阁。这里百里以内几乎是荒无人烟，黄沙铺地寸草不生，就连少有的几家店铺也紧闭门叩。
城门口放哨的守兵有不少在打盹，眼尖的几个瞧见远处的黑压压部队，像是打着几面默字旗，叫醒其余守兵后她们纷纷拿起兵器准备迎战。
千舒白勒住缰绳，在离甙城不足二十里处下令扎营。
果然如她所料，默骑营是仱帝私下集结的一支部队，这也难怪甙城的守兵不晓这支皇家旁军。营中士兵皆为男子，若是让朝中女官或是其他皇女带兵，难免会不屑。仱帝以为她性子较为温和些，不会为难营中男儿身的将领们，这也难怪带领默骑营接应使臣的之任会落到她身上。
“七皇女，想必前面就是甙城了，属下自请先行带领一小队人马前去表面身份，唤知府迎接殿下。”默骑营左督见城门守兵误以为他们乃敌国部队，为避免无谓的对峙，便自荐上前扣城门。
“无妨，我们不用进城，今夜在此扎营。”千舒白把玩着默骑营的调令金牌无心应道。
“殿下，可我们……”已经耽误了七日，再耽误下去恐怕云国使臣要死成渣了。
许是这几日风餐露宿有些劳累，千舒白也不愿多说，但她还是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左督明日自会知晓，若是再无他事，就退下吧！想必将士们也累了，今夜无需安排士兵守夜，让大家都好好休息。”
左督汗颜，其实…其实整个军队都精力充沛，没必要除去卫军守夜，更没必要在此扎营休息，虽说默骑营非正规军，也没有名将练兵指点，但是他们还没有不济到连二十几里路都走不了的地步。左督心里虽是这么想，可还是俯首道了句“属下听命”。
沙漠的清晨，没了风沙的躏掠与烈日的焦灼，偶有飔风吹过，沙粒轻扬。
一支外域商队在军队的护送下往甙城这边行来，士兵行列规整，将商队紧护其中，护甲上的印鳞被刻上一个中规中矩的“皇”字，显然，这支军队乃皇家正规军。
左督大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哨兵台上，莫非陛下派了两支部队接应？
“快去报告七皇女！”左督拍醒了一旁神色涣散，欲睡欲躺的哨兵。
沙漠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人恹恹欲睡。即使是昨晚士兵们都听令早些寝下，到了白天仍是打不起精神来。
“报告左督，殿下已经带兵去会和了。”那放哨的小兵反应挺快，瞬间抛开睡意答道。
左督满脸黑线，他望向哨兵台下的营帐和操练场，望不到半个士兵的影子，于是尴尬的命令道：“还不快去备马。”
骊骦乃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恰逢千舒白也着了一身白衫，堇织月牙的袖口与马儿脖子前所挂银铃铛上的水纹月牙相辉，马儿行得很慢，那一头仅用银缎束在脑后的墨鬓在风中轻扬。千舒白行在营列最前头，身后尽是黑衣的默骑营骑兵。
千舒白并未接到任何有关另派部队接应的消息，离甙城不远的阎州为四皇女千舒玦的封地，再看皇军首将一身华服，所佩皋制的玉冠价值不菲，她虽只在年幼父妃薨翳千舒玦入宫朝拜之时见过几面这位传闻桀骜不驯的四皇姐，时过数十载，但稍加推断，她此时还是能够很快识出出前方皇军的将领正是千舒玦无误。
驱马上前，身后骑兵紧随。
待驭至千舒玦跟前，千舒白见她面色不善，却并未介意，仍旧迎风笑颊璨然，颇为恭敬地见了礼，道了声“四皇姐”。
千舒玦近看来人惊为天人，世间浮华之词皆难以形容此人之貌。雌雄莫辨的脸庞再嵌上一对勾人的凤眸，眸中似是盛满了千种琉璃的光华，举手投足间又不失贵气，让人尤为惊艳。
她愣在了那里，黄沙差点吹撒入眼。千舒玦立即回过神来，揉了揉眼。她身后的阎州军见将领失态，有几个胆大的竟失笑出声。
千舒玦定了定神看清前来接应的将领并非千舒奡，又惊讶了一会儿，想起秘函上的那个“七”字，便知晓仱帝所派乃七皇女。本想此次理应外和，哪知计划竟生变故。心中不甘，连带着神情都透着几分阴冷。
千舒玦从马背上跃下，示意方才失笑的士兵下去领罚，又对着千舒白讥讽道：“七皇妹可要勒紧缰绳了，塞外风沙大莫要被黄沙掀下了马才好！”
本以为千舒白会恼怒，哪知她脸上的笑意未消分毫，竟越发和颜悦色。
千舒白由马奴搀扶着从马上走下，毕恭毕敬地上前道了句“谢过四皇姐关心”。
商队后方由阎州军抬着的软轿轿帘被掀开，云敛朝前首望去，看这阵势又是要扎营了。在荒漠中无谓方向地行了八日竟还是未曾走出这漫漫黄沙之地，他看过仱国军队的行军图，潦草随意不堪，军队更是涣散。但就是这劣国之军大败了他们云国，思及此，心中郁结之气越发深了。
主将下马，阎州军自是定了步伐立以待命。千舒玦正打算下令扎营，千舒白却先一步说到：“在此停留数刻便起行吧！母皇口谕三日之内到达京师。”
千舒玦不想让千舒白知道自己的军队在荒漠中被困八日之久，于是硬着头皮下令起行。其实千舒玦不晓，阎州军折返甙城就已张显了一切。
阎州军一听又要出发，众军议论纷纷，再这么没日没夜地行军赶路只怕还没走出这荒漠，他们便已葬身于此了。
碍于军令，片刻及无人再敢有异议。
相对阎州军部队，默骑营的骑兵就显得要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多了。左督满心欣慰，七殿下还真是神机妙算啊，若昨夜他们严防死守，恐怕到了白天便会如对方军部士兵一样精神不振，他们家殿下还不是一无所用的不是？
两军合并，准备起行。千舒白命人牵着骊骦跟在队伍最末，自己则是不顾众兵惊异的目光朝那顶软轿走去，没有片刻犹豫地挥开轿帘，步入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