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东海市博物馆。
正值初夏时节,又一轮台风从海上吹过来,气温骤降了好几度,倒是一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东海大学暑假刚到,人们大多选择逃离这个即将被梅雨包围的城市,一部分回家探亲,一部分外出旅游。而我,却困在城市的这个角落。
我看着窗外,雨势越来越大。
博物馆为了保护文物,大厅灯光内一般偏暗,再加上没有日光照射,所以显得各位清冷。天色不早了,只有一两个人还在馆内游逛。
幽闭的环境会让我产生一种莫名恐惧,这是那起矿难事故留下的后遗症。我极力克制恐惧,可如果情况继续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做出什么异常举动。于是,我试着分散注意力,把目光投向周围的人。
我面前有一个少女,年纪大概二十出头,和我差不多大小。她穿一件灰色的运动装,踏着跑鞋,一头齐耳短发,眉眼间透着一股英气,显出不逊于男人的果决,和周围的环境极为相衬。
唯一不协调的是,她手里拿着一把惹眼的枚红色竹竿伞。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从她挺拔的站姿,可见其下盘极稳,腰力不凡;她脚步虽轻,却很有力道,让身体长时间保持一种协调。我看得出她是习武之人,练的该是南派咏春,或是跆拳道一类的功夫。
此刻,她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正前方。我走近一看,那是一个单独的展台,墙上贴着不少影印版照片,模模糊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儿了。
等我静下心来,看清其中一张照片,陡然深吸了一口气。
照片里是一块红色石碑,上面刻着弯曲如蝌蚪一般的文字,中间赫然是七年前我亲眼见过的那个符号——代表“大卫盾”的六芒星和佛教的“卍”字印。
刹那间,老赵当年凿开红岩书,矿洞天塌地陷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不由失声道:“这是……红岩书……”
此时,那少女转过头来,目光闪过一丝惊讶:“你,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叫‘红岩书’?”
我看这女孩骨感的脸庞,肌肤如雪,面如凝脂,双眸点漆,好似神仙中人,心头不住一阵狂跳。再一看,竟觉得此人有几分熟悉。我低下头,见她胸前挂着那一块胸牌,白底蓝边,正是东海大学的实习证,上面有她的名字——“安静,东海大学新闻系大三”。
“原来是你。”安静也认出我来:“巧了,在这儿碰到你。”
我点了点头。
东海大学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同窗三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总归是有印象的。况且“安静”这名字十分独特,我看一眼就记住了。只是平时我们擦肩而过的多,还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知道她原来这么美。
她撇嘴一笑,提高音量,又问了我一遍:“诶,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红岩书的?”
我一瞬间平复心境,诈作随意道:“我十几岁上终南山学艺,天上飞的,地里埋的,没有我不知道的。知道个小小的红岩书,有什么稀奇?”
我反问她:“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怎么,杜先生,你在审犯人啊?”她温柔一笑,嘴上却是刚硬得很:“我在《华夏地理》当实习记者,这块红岩书是1982年一支探险队发现的。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她那一句“杜先生”,有几分调侃我的意味,不过我可没心思跟她斗嘴。
“1982年……这不可能……”我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这块石碑应该和我父亲一起,埋葬在杜家瑶煤矿的某个深处。
“这就是1982年发现的,我还骗你不成。”安静朝对面呶呶嘴:“喏,不信的话,你自己看吧。”
顺着她呶嘴的方向,我看见旁边另一幅影印版照片。
那照片背景是在一片戈壁摊,天和地连在一起,沙丘起伏,仿佛一条条苍龙。在两条苍龙之间,站立着六个男人和一匹马。他们穿着清一色的白色防风服,工具包斜跨在腰上,皮带穿过衣服,脚上套着长筒皮靴。
那六个人靠在马上,笑得很开心。其中右数第二个人,长得和我有几分相似,浓眉大眼,塌鼻子,高额头,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像是要去打仗似的。
那个人正是我的父亲——杜谨言。
二十八年前,我父亲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地质探险员,和如今的我差不多大。
我听我母亲说起过,父亲当年是因为一次探险考察事故,从此隐姓埋名,告别了探险,跑到陕西过安生日子日子。后来,才有了我和妹妹。
父亲原名杜致信,据说“杜谨言”这个名字是他到陕西后自己取的,寓意谨言慎行,小心做事少说话。
我从小一直很敬佩我父亲,觉得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极有内涵的人。晚上睡不着了,就喜欢找他问东问西,有时拗不过我,他就会给我讲故事,什么知府献狗头金,窦尔敦抗清兵,杨武香三盗九龙杯,诸葛亮七擒孟获,杜环游历大食国,襄王巫山会神女……
很多故事,那时候我还听不大懂,只是小孩心性,单纯喜欢听罢了。如今回想起来,记忆已然一片模糊,却没人为我重复当年的故事了。
我仔细瞧着照片里的红岩书--
两块红岩书乍看下别无二致,可从字体上看,那一个彷若音符,而这一个形如蝌蚪。我几乎可以断定,照片里这份红岩书,并不是七年前见到的那个。
换句话说,这是“另一本红岩书”。
我失神道:“这上面的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你可问对人了。这是西域早期的‘吐火罗文’,属于印欧语系,全世界能翻译的人屈指可数。自从季羡林死后,这种字已经失传了。”安静见我还在发愣,拿胳膊捅捅我,说:“怎么,你对地质探险也有兴趣了?”
我摇了摇头,我家境虽说较之七年前有所改观,可还没有到那种四处探险的地步。
说起探险,一般可以分为两大派:一派被称为“极地纵横派”,是指挑战地球极恶劣地形环境。古代有周穆王、王大渊、杜环、玄奘……近代有彭戈侠、王铁男、廖佳等等。像近些年流行户外运动,年轻人喜欢野外穷游,一般危险性不大,可以算成是业余探险。可即便如此,每年还是有大批人葬身深山荒漠。
另一派,被称为“秘境寻龙派”。
说起寻龙探险,最有名的要数上世纪的瑞典科学院院士,被称为近代第一探险家的人——斯文赫定。此人可以说是近代寻龙探险的祖师爷,一生纵横印北、藏南、新疆和伊朗高原、阿拉伯半岛、古埃及,他的名字在西方尽人皆知,可以和诺贝尔相提并论。
安静继而道:“当年,参加1982年这次探险的,一共有七个人,包括当年的新疆科学院院长彭大海。”
“他们七个人带着几卡车物资,去了中国最危险的地方。新疆罗布泊北部,一个叫‘白龙堆’的地方。”
白龙堆!
我一瞬间恍然,当年那起罗布泊探险,多年来一直流传甚广。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父亲也参与了那次探险。
罗布泊是古代地名,蒙古语称它“罗布淖尔”,《山海经》里记载的“幼泽”,位置在新疆若羌县的一片戈壁荒漠,面积有两个浙江省那么大,又称死亡之海。尤其罗北地带,更是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至今都无人涉足。
“这块红岩书,是在罗布泊发现的?”我大脑一片空白:“奶奶个锤子,他们去那个鬼地方,就是为了找这东西?”
我静下心来一想,更觉得事有蹊跷。既然我父亲知道红岩书有古怪,当年老赵凿开石壁的时候,他为何没有开口阻止呢?
“他们要找的东西……不,我也不知道他们要找什么。”安静也有些黯然:“当年,他们在死亡之海罗布泊待了三个月,只留下这么一块无人翻译的照片。”
我追问道:“不应该啊,就没有人调查当年的探险?”
“当年,人们想调查当年的事儿。只是可惜……”安静的眼神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感情:“当年那场探险,所有参与者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