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若溯其源,恐怕难有明确的结果,便像我,自混沌中醒来,便悬于这万千尘缘中,无法说清我自何处来,又将于何时去,况且我尚算不得生命,只是一把乌木白纸伞。
对于我的来历,较为可靠的说法来自我生活的一座浮岛岛主穷奇之口。
他说我为夸父一缕执念所化,当年夸父逐日西行,后终力竭倒地长诀于世,身体化为山川绵延万里入云、草木欣欣向荣不息,而那庇护后世的执念一瞬化为凉孟伞荫庇天下。
看起来似是很风光,上至天庭,下至阴曹,天地间一时无一处不被照亮。可所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凉孟伞因聆听到的众生所思所念过于强烈,伞身出现了裂痕,而之后一缕怨念的吸入,更加恶化了这种情况。于是,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执念流散,不过短短半炷香时间,纸伞完全化为了金粒被风吹散。嗯……换句话说,我刚降生半炷香时间,便被万恶的甚至不晓得是谁的家伙干掉、英勇就义了。
说不上幸或不幸的是,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成功让万里外正躺在椅上无所事事,闲的发慌的穷奇翻落在地,啃了一嘴泥。然而当他挽起袖子、手提着承影,骑狍鸮气势汹汹地跑来算账之时,我正将形消神灭,隐约间似是看到有个脸上覆着锡箔的人影走了过来,之后便是彻底归于了混沌。穷奇在不救与打完再走之间犹豫良久,终是在一手将我零零碎碎的意识打包后扬长而去。
穷奇小白脸说,他将我带回了岛上后,前思后想,断定遇见我绝对是一段孽缘,可是思量间,动作已快过一步,着手于将我复原。他花了两百年时间将我重新凝聚成伞,后不厌其烦给我讲人世趣闻,等好不容易把我从混沌中唤醒,我却沉湎于元身毁坏前,聆听到的那抹怨念的悲痛中不能自拔,迟迟不肯开口讲话,这着实让穷奇产生了一股挫败感,可不过清静了几日,穷奇又恢复了元气,继续来摧残我的耳朵。
风霜雨雪,春夏秋冬,在重获元身的七百年中,我日夜撑着伞骨,浮在岛上的尘缘林里苦苦思索,对身内身外事一概不加以理会,虽然那时我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一个答案。于是当某日,穷奇像往常一样,在人间打完牙祭,顺手捞了新的段子大摇大摆来看我时,刚拨开高高低低的红绸绕过来,便立刻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得忘记了剔牙。穷奇将手蜷在嘴下咳了咳,见我没反应,又使劲咳了咳。
我正俯身整理脚边裙摆,此时抬眼瞥了穷奇一眼,心下很是不满,便继续装作没看到。
穷奇挑了挑眉,径直走至近前坐下,本以为他一脸正经,是因为看到我化了人形,从而要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交代些什么,我便也端正坐好,可他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一抬手,捞起串葡萄就往嘴里塞。
“你在下界没吃饱?竟跑到我这里来打秋风。”话虽这样说着,我也还是将水果盘向他那边推了推,“你段日子你又跑去了哪里鬼混?这么久不回来,害我又受了欺负。”
穷奇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半响,心不在焉地问我:“英招又把你元身撕咬碎了?”
“也不全关英招的事。”我抬手遥指自己身后,那里正是岛上的尘缘伞林,千万尘缘伞被百米红绸与岛中央的上古榕树连在一起,层层叠叠,高低起伏。“说起来那些伞也有责任!”
穷奇闻言笑了笑,反问我:“它们听不到看不到的,也没法与你拌嘴,又是怎么招惹到了你?”
我自然是急忙梳理因果给他听:“事情不是这样来看的,你可不能认为是我无理取闹!我重获元身七百年来,确实是无趣的很,这归根结底,不过它们如此艳丽,而我不过是个难看的小破伞的原故。所以我就会自卑啊,然后就会郁闷啊,再然后……”
“嗯?再然后什么?”穷奇一手拄着头,满脸趣味盎然的样子,见我许久接不上话,才慢悠悠道:“姑且算你说的有理,可这又跟英招咬你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因为我很郁闷啊,所以私下时常碎碎念见过的伞越多越喜欢狗……”我越说越小声,后来干脆低下了头,头顶穷奇的笑声就这样一直往耳朵里钻,完全没有要节制一下的意思。于是忍无可忍,我拍桌而起,“句芒听了也不过一笑了之,就是英招太小气了!”
穷奇掩嘴将笑声压了下去,抬手拉我坐下:“因为句芒的元身不是狗啊,“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道:”不过这点事我还做得了主,改天我让英招来向你认个错,你看这样可好?”
可气我刚想说句道谢的话,对方随即十分欠扁道:“我说,小破伞——”
“犄角小白脸!”我第一时间果断还击。
“我这样叫你是有依据的,方才你不是刚刚这样称呼自己的么。”
“我叫你犄角小白脸也有依据!”我谨从穷奇教诲,不管有理没理,一定要第一时间驳回去。
穷奇闻言嘴边闪过一抹弧度。
完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每当他露出这副表情,就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穷奇两指掠过下唇,笑得人畜无害,“我倒想听听看,从未见过我容貌的你,究竟有什么依据。”我盯着穷奇覆在脸上的半面锡箔,恨不得把面具连着他脸皮一起剥下来!咬牙切齿了会儿,我终于还是只能默默低头宣告失败。
“那么,话题岔开这么久,下面我要切入正题了。”穷奇两指捏了颗葡萄放入口中,一边缓缓道:“当年夸父诀别于世时因带有不舍,所以世间男女又以凉孟伞作为缘结信物,但说到底你才是那正宗的凉孟伞,“穷奇讲到这儿尴尬地咳了咳,似是在面具后小心观察了下我的反应,”后你看我养你养了这么久,你也长得又白又胖了,若来日我有了喜欢的姑娘,可否将你送——”
穷奇一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准没正经事!可这话还真是越听越火冒三丈,于是谈话就在穷奇被一顿痛扁后草草结束。
至于后来,穷奇倒是一直未曾将我送与过什么人,这件事仿佛真像一个玩笑,被一带而过后再未提及,而若不是之后达奚的出现,我可能真会永远只将这当作句玩笑话,可穷奇不告而别,只是突然间就走了,在之后四百年内,音讯全无。
而当穷奇一身血污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四百年来外界传来的流言我都不想再去计较,我想要的不过是眼前人长乐安宁,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我在岛上生活了三千一百年十一个月零八天,期间竟是从未问过岛的名字,更是不曾问过穷奇的身份,至于后来发生诸多变故我因而流落人间,才恍然觉得此前种种不过繁华一梦,一场虚空。时隔百年后,我隐约从世人言语中知晓我那一场梦的名字,他们说,妖皇穷奇形消神灭,他们还说,穷奇之前生活的地方,原来叫做,永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