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之时,知言只道皇帝陛下性子阴晴不定。久而久之,她才知道这位是个贵人多忘事的主。分明前一日还说起年轻时金戈铁马的光辉事迹,第二日便皱着眉头问,你怎晓得此事?
知言琢磨,原来皇帝陛下不是龙体欠安,而是记不得许多事情了,难怪他也忘记了曾经见过她。贵妃娘娘每日来御前奉药,若陛下心情不错,便会说爱妃辛苦。若是哪一日不快,便扔了药盅高吼,朕没病!
相处了几月,知言才算摸清了皇帝陛下的秉性,便也晓得投其所好,每日陪皇帝下棋作画。天子一高兴,即刻给她加官进爵,封赏府邸。入仕不足半年,知言便晋升内史。若说掌故乃是记载旧事史实,内史则常伴天子侧,记录皇帝言行。
知言搬出内衙,有了自己的府邸。不少官员知道许知言虽是朝中新秀,却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纷纷备了厚礼登门造访,及至冷修来时,已是傍晚。
冷修入朝已有三载,所见所闻自然不少。先前他想方设法阻止她入朝,而今他虽然是她的上司,却时而刁难时而疏远,时而吞吞吐吐,实在教知言不得不怀疑。
因此她今夜根本不打算放冷修走。
冷修在无言书院读书之时,就是最为实诚好学的一个,缺点是不善饮酒。而今入仕三年,竟毫不长进,几杯下肚,他便红了脸。
“冷大人?”知言轻声唤道。
“唔?”冷修摇了摇头,见面前坐着几个容貌装束一模一样的少年,“我……我该回去了。”
“冷大人何必着急。”知言扯着他的袖子笑眯眯道:“大人不是还有事情要同我讲么?”
冷修揉了揉眼,“还有何事?”
“魏殇帝驾崩后,《魏史》太过潦草,大人不是要率臣等编纂史籍么?”知言试探。
“若无陛下授意,我等何必去找那些麻烦?”冷修眼神迷离。
想必《魏史》乃是皇帝陛下看过的,陛下定然对此书十分满意。知言单刀直入,“难不成是陛下喜爱魏后,想要金屋藏娇,才将她从书上抹去?”
“才不是!”冷修嗤笑着摇摇头,“你有所不知,那魏后死的蹊跷。”
“有何蹊跷?”知言双眼圆睁。
“魏后乃是被宫中大火烧死。”冷修道。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纵火弑后?”知言继续问。
“陛下……既敢窃国,又怎会不敢弑后?”冷修反问。
知言这些日子伴君左右,分明见陛下对那魏后喜爱至极,又怎会纵火杀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爱而不得,便亲手杀之……也不仅仅……是陛下一人如此。”冷修叹息一声,形容扼腕。
“此话怎讲?”知言连忙道:“难道说还有其他人要杀魏后?”
“枉我自诩清高……正直。”冷修说到此处,自顾自地饮了一杯,“却连真相都不敢写出来。”
知言愈发着急,摇着冷修的肩膀,“冷大人别光顾着饮酒,倒是快些说与我听!”
冷修对着她微微一笑,“彼时在书院……我便想说……知言,知言你……”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似蚊虫。
“我如何?”知言凑上前去。
“你长得真好看!”冷修说罢,整个人晕晕乎乎便倒下了。他的唇角贴着她的侧耳缓缓滑下,教她没由来地红了脸。
“冷大人?”知言不悦地唤了一声,“冷大人?冷修!”
冷修“嗯”了一声,伸手打翻了案上的酒壶。酒水哗啦而下,洒了他一身。
第二日一早,玉王与周世子同来府上,刚一进门,便见侍女捧着一身衣裳眼神躲闪。见此女鬼鬼祟祟,何子非不由笑道:“何事慌张?”
那侍女瞧见二人衣着不凡,必是贵人,不由心惊胆战。
“你手里的是何物?”何子非又问。
“是,是冷大人换下的官服。”那侍女仓惶答道。
玉王闻此,面色乍变,“哪个冷大人?”
“太史、史令冷修大人。”那侍女战战兢兢,头也不回地跑了。
“太史令大人夜宿内室府邸……”何子非细细琢磨,“虽说我这书童却有几分颜色,倒也便宜了冷大人。”
“早知今日,你还不如把知言送给我。”
见玉王殿下的脸色骤然发黑,何子非笑道:“知言何德何能,焉能令殿下气极若此?”
“谁料冷修胆大至此,竟敢染指新晋官员!”玉王极力克制,保持的玉王应有的风姿。
知言刚刚沐浴更衣完毕,自内厅走出。盛夏闷热,虽是日日沐浴,仍热得汗水涟涟,她不由松了松领口,以手为扇轻轻挥动。
此举在玉王殿下眼中,似是刚刚与人温存过后,出来透气的娇俏模样,不由朗声道:“许大人!”
知言抬头一瞧,只见玉王殿下的面色极为不好,周世子却笑得诡异。她骨碌碌转了转眼珠,“二位此来,真是令府上蓬荜生辉。”
“我与世子是特来祝贺许大人的。”孔轩温和一笑,便又恢复了玉王应有的的风度,“近日寻了个好去处,不知许大人是否赏脸?”
可知言终觉玉王殿下的表情不太自然,堂堂玉王殿下,一口一个许大人,教她受宠若惊,连忙道:“知言感激不尽,哪里敢不赏脸!”
玉王殿下的马车载着御周候与内史大人一路绕过长街小巷,在一处隐蔽的院落停稳。自打知道玉王断袖以来,知言便从未单独与他相处,若不是今日何子非在场,她断然不敢来此。
三人下车,气氛亦是相当诡异。玉王上前握住知言的手,指尖温润柔软的触感教他不由躁动起来,“快些随我进去。”
“好。”知言说着抽出了手,藏在身后使劲在衣服上摩擦了几回,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入内。
何子非也不说话,瞧着知言的模样忍住不笑,跟在二人身后。
一入院内,知言便发现了此处的不同——香,这园子实在是香。
亭台楼阁的修建极为雅致,绿如芳草环绕其间,流水潺潺蜂蝶翩跹,倒是一副好景致。院中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或赤足嬉水,或临案读书,更有貌美少年洁面簪花,竟是女儿家的装扮。
知言不由蹙眉,转身望了一眼何子非,但见他面上带笑,好似稀松平常。她心中忐忑,心想玉王殿下实在大方,能与她一同分享金屋藏娇的喜悦,只是她许知言实在不是龙阳之辈,虽说她也喜欢男人,却实在对这些状似少女的男人喜欢不起来。
她高升之日,便是来狎妓之时……若说她不喜欢男人,那之前扮作何子非男宠之事便要暴露;若说她喜欢男人,那接下来又要如何对付玉王殿下的盛情款待?
玉王殿下邀二人在前厅入座,几名男子便袅娜地依偎在她左右。知言抬眼一瞧,更是胸中郁结。虽说这男子生得白净美貌,可终究不是女子,并不细腻的肌肤下,明显可见残留的胡渣,再往下看,并不纤细的颈上还有微凸的结嗉。玉王闻不得脂粉,众男子便采摘了新鲜的花瓣熏衣沐浴,难怪院子里香气四溢。
知言瞧了何子非一眼,却见他正握着茶盏,任由左右两个少年为他捶肩,倒是一幅甘之如饴的模样。
孔轩的身侧只有一个貌美少年,知言瞧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那男子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盈盈一笑道:“在下楚端。”
楚端看似行为磊落,怎的也要做个以色侍人的?知言不由悲从中来,却见玉王在楚端侧脸亲了一口道:“我倒是忘了,你们本应是同科。”
同科?如此说来,楚端乃是今年御试的学子?知言回想起殿试那日,两件事情另她记忆犹新,一是遇到了冷修,二是当日有一位学子**玉王,被逐出考场……她虽未见过那学子,却听说此人却是一位英俊不凡的美貌少年。
楚端看着知言的脸色,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后归于沉寂。知言便知自己的神情完完全全落在此人眼中,毫无保留地被他看透,如此聪慧狡黠之人,沦落至此实在可惜。
“还不敬许大人一杯。”玉王笑道。
楚端低头道:“听闻许大人晋升内史,恭喜恭喜!”
知言瞧着楚端别扭的模样,倒像是一万个不情愿,连忙举杯道:“哪里哪里!”
“以你的文章才学,委身此处岂不可惜?”
“能服侍殿下已经是三生有幸,楚端不敢妄想。”楚端的头垂的更低了。
“口是心非。”玉王轻轻凑到楚端耳边,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耳垂。
知言光是瞧着这活色生香,已经红透了半张脸。何子非却任由两个少年捶肩捏颈,愈发惬意。
寒暄了一阵,三人便在院子里用了午饭,楚端聪慧,将玉王殿下伺候地极为舒爽。殿下饮了几杯,便昏昏沉沉倒在楚端的大腿上睡去。
御周候笑道:“不打扰殿下休息,改日再会。”
知言寻了这个空子,连忙跟着何子非逃一般地离开。
“我总觉得楚端十分面熟。”知言接连两日饮酒,委实有些难以消受,摇晃着身子喃喃自语。
“是不是觉得他像鸾贵妃?”何子非的声音似是蛊惑。
经他一提醒,知言恍然大悟,打了个酒嗝道:“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比起鸾贵妃,你不觉得他更肖似你本人?”何子非的忽然扳过知言的肩,教她与他相视而立。
他的眸子很黑,像是墨玉山的墨锭一般,他的嘴唇一张一翕,“入朝之后,万万不可对男子动了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