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今日是女人墟的墟日。
杜月雨的鞋底磨穿了,穿在脚上很不舒服,得去女人墟买(或换)过一双来穿,但她却畏惧上那儿去。就因为她是女人,成了别人的侵犯对象,肚子里怀上了那个坏东西种下的孽种,她就落到了从此再也不能挺直腰杆做人的地步。原很完整的人生,在这之后出现了很多碎片。
她只好想替代的办法,用布片自己缝补一下。她翻找。在这老屋里,是没有碎布片儿的,她翻找一下没找见一块,有些烦,想到回爸妈那儿取一点儿吧,又知道会给父亲骂,到时害自己很难受,只能选一件最差的衣裳,剪下一小块补到鞋底去。
鞋底很厚,很难把针线刺过去。她只有拼命用力,弄得手很痛。而她今日只煮了一些稀饭吃,又吃了一碗,现在太饿了,弄得头有些晕,便只得又去倒了一碗剩的稀饭喝进肚子去。
过了十几日后,杜月雨开始有阵痛的感觉。尽管她从没生过,她也知道自己快要生了。
杜月雨家这老屋过去十米,就是通向女人墟的道路,她知道这是一条充满风险的路。但她不能不去女人墟生孩子。在柴头岭村及其周围,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在女人墟生,而另找人接生的。不要说别的女人没有那个接生能力,就是有,这里的习俗也不允许。
她走出屋外,踮起脚,向大路上望过去。天上有鸟群飞过,几个男孩儿在附近打打闹闹。
她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瞧瞧他们,然后回到屋里。
不久她挎着一个青布包袱重走出来,那包袱里放着手帕、草纸和钱等物。这些东西她认为是在女人墟里生孩子时用得着的。
女人墟墟主温桂珍、刘细娟对她挺着个大肚子到女人墟都很惊奇,刘细娟疑惑地盯着她问:“你没嫁人啊,怎么会怀上孩子呢?”
温桂珍也奇怪地睁大了眼睛:“你一直是个很安分的妹子啊,怎么现在没出嫁就生了孩子!”
“是,是别人叫我怀上的,我去摘榛子……”杜月雨刷的一下,脸红到了脖子,吃吃地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给她们。
刘细娟却打断了她的话儿:“唉,你怎么什么地方不去,要去那种地方呢!”
“我,我……”杜月雨嘴里呐呐地不知说什么话儿好了,眼睛望着她们两个,想从她们的脸色变化中猜测到自己的吉凶。
但她们脸上都没什么很特别的神色,温桂珍把接生妇许玉梅及钱青霞、杜丽鹃叫来。
接生妇许玉梅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属于那种神情稳重的。这时只见她先叫杜月雨躺上一张用于生育的木制斜床,把她的裤子全捋下来,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一个木盘前,往木盘里倒进一勺水,随后洗手,洗干洗净,还拿了块湿手帕来给她的下身抹了一阵,样子很温柔,刹那间把她心头的乌云驱散得一干二净。其他女人包括女人墟主持温桂珍、刘细娟虽然不能干什么,但都显得很紧张她,这使她的内心得到了些许安慰。
三十五
天夜了的时候,住杜月雨家老屋附近的钱金宝吆喝老婆,叫她带上小瓦罐去村前头的钱财富家小杂货铺打酒。
他老婆把酒打回来后,他呷了口酒,眯着眼睛想:钱春辉的女人文新玉生得确实是靓呵。早几日他去村背后上茅寮,碰巧撞见她解完手从旁边的茅寮出来,他瞧向她,看见她不仅脸蛋儿很美,连走路的姿式也那么美。怎么这世上竟有如此象天仙一样的女人呢?可他偏没福气得到她!尽管他是个色心很重的人,他也深知同族人的妻子是染指不得的,如果硬去染指,到时必会遭受沉河、木击、石砸的最严酷惩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他只有在心中无奈地叹息的份儿。
本来这个时候他想一边想想文新玉,想想她给他亲手欺辱过的雪白的光身子,一边想独自悠然自得地慢慢喝上几盅酒的,但一盅还没喝完哩,杜源宗就走了进来。
杜源宗不用他招呼,自己到他坐的桌前也坐下,探头看了一下他瓦罐里的酒说:“喝酒没有下酒菜,这怎么好喝。”
“人穷志短,有什么办法。”钱金宝眉头一皱,撂下筷子说。
“莫讲得这么难听,你就算再穷,买点儿下酒菜的钱还没有?”
“就是没有啊,有我还用干喝白酒。”钱金宝说,扭过头去冲着里屋喊,“阿兰,给我们去买点儿菜回来。”
“家里没钱了,能到哪儿去买!”他老婆说。
“你看,我家里是真的没钱了。”钱金宝对杜源宗说,慢腾腾地从桌前站起来,“不过你要想喝一盅,我可以去灶屋找找,看还有没剩菜。”
说着他就走进灶屋去,打开橱门想找点儿可下酒的吃食,却见里边除了半碗冷山芋之外,什么能吃的东西也没有。于是他“砰”地关上橱门,回到厅屋:
“真是失礼人啊,现在穷到底了,一点儿下酒的东西也没有。”
“你没有,我支援你两个钱去买吧!”杜源宗笑呵呵地说,赶紧伸手往口袋里掏,但掏着掏着,他脸色就变了,说:“奇怪,我身上原来是有几块银元的,怎么现在会不见了?”
“不见了就不见吧,喝白酒也没什么大关系。”钱金宝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不,我非得把它们找出来,不然叫你以为我吹牛皮!”杜源宗说,继续在口袋里掏,先发现一个洞,穿过那洞一直往衣裳夹层里边挖,终于给他掏出了两块银元,递到钱金宝面前说,“有酒喝也要有肉吃,这酒才是美酒啊!不然吃起来多么没味!——叫你老婆去买菜回来吧!”
“好罗,好罗。”钱金宝一脸愉快地应着,就支使他老婆去那杀猪佬杜重生家买肉。
他老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买回了用油浸浸的纸包着的熟食,这是猪肝、杂碎等下酒菜。
尽管钱金宝在开始的时候有过烦杜源宗撞在他喝酒的时候来他家,但有了肉菜就着,几杯酒下肚,又说了一阵话儿,他就与对方粘乎上了。
“钱财富真是得,这个时候也有钱盖房子哩!”杜源宗说,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是吗?你听哪个讲的?”钱金宝问。
“还用听哪个讲,他自己告诉我的。早几日我见他不卖东西整日在山上转,就问他是不是在找好木材啊?他自己就讲是,讲盖房子不仅需要砖瓦,更得要木头、木条。”杜源宗说。
“我家现在喝一点儿烂粥,都要把碗里的剩汤水舔净,他家竟还盖房子?”钱金宝妻插嘴。
“是啊,我也这样讲。他可是声高气粗,讲:‘把钱吃光喝光了,不如盘算盘算盖上新瓦房。钱买酒肉吃,是越吃越少的,盖上了新瓦房,就可以住上三世人哩。’”杜源宗几盅酒下肚,用力嚼着猪杂碎,神经给兴奋起来,越说话儿越多。
“他话倒是讲得没错哩。钱花了去买肉买酒吃,真的是越吃越少啊。盖房子就不同了……”钱金宝妻带向往地又说。
“这一带盖一间房至少要几十担谷,哪是我们这种人现在能盖的,我们有老屋住就很不错了,很多人连这种屋还住不起哩。”钱金宝嘴里喷着酒气,晃晃瓦罐,发现瓦罐里酒已见底,就打断她的话儿,不给她再说。
他们在这儿喝酒、吃肉、说着话儿的时候,天已黑透了,但住不远处的杜月雨却懒得烧锅,只搂着孩子躺到床上,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孤寂地听着屋外蛤蟆呱呱的声音。孩子时不时哭,叫她半夜里也不能不起来给孩子把了两回尿。因此她一直没睡好觉,到临近天亮时才朦朦胧胧地睡去了一会儿,而早晨起来脑袋便昏昏沉沉的,人家干活的人都出去很久了,她还躺着不想起。这在她生孩子以前是不可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