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柴头岭村从古时候开始就存在着一座女人墟。这有佚散于民间的一篇游记详细记录:“……墟极奇特,筑于(柴头岭)村西三百丈弱,墙高数丈,四围而成。有对门,雕赤凤,前高而宽,后低而窄,门里以四大圆木撑;门前皆跨铁桥,加立铁门;墙外距一丈之遥,以一丈宽、深壕沟环绕……墟内大堂一,另房阁以十计,房面披以人字(顶),分三层,以每一丈距逐向外降格,降距三尺;又以一丈二距逐向外降格,同降距三尺……墟坪大而平齐,逾五几亩……对角有两望楼,高于房一丈余,分四层,于二三层处开望孔……墟逢二七,限妇人与及笄二七雌儿可赴……”
从这段文字已很多模糊不清的佚记可推知,女人墟的墟观是非常高大而气派的,它有着非常独特并且别具一格的地方:从外看,它的正面、背面是三层向两边并向下向外降格的人字顶,这三层人字顶正面、背面分别向外由开了雕凤大门的高墙撑着(其中正面的雕凤大门大,背面的雕凤大门稍小),里边由四根一人抱大圆木支撑;左面、右面也是三层向下向外降格的人字顶,降距三尺。不过人字顶遮盖下的屋宇分别是一个墟观大堂和部分三层楼房(从底到顶高达数丈)。为了防备、发现有歹人对女人墟行不轨,它还在东北和西南两角处设了四层高的望楼,那望楼除了在二三层处开了了望孔外,还可以上到楼顶,人站在那楼顶上居高临下地监视墟周围的各种动静。在女人墟外离开女人墟高墙一丈处围绕它还挖有一丈宽、一丈深的大渠,那里常年都有清澈的渠水流动着,要进出女人墟,必须经过它的两个雕凤大门前的铁桥,而那两座铁桥都是安有大铁门的。
从女人墟的墟观里边的地坪中心点看它的人字顶,最上一个人字顶约五米宽,然后每降格一层向里拉宽约五米,而每两个人字顶降格处,则高低相差约一米,既显示出它的独特性,又使里边能经常透进很好的光线。
在女人墟的正门旁挂了一个木牌,上写:非妇人,未经允许一律不得入内。白板黑字,非常醒目。
女人墟最初形成的原意,是方便难得出门的女人们交易女性用品,互相娱乐、交流感情,使她们有所寄托。这样的一个场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已逐渐演变成了交易女性用品、医治妇科病、生育儿女、供奉观音、惩戒出轨妇女等的场所。女人墟里卖的女人用品,有来月经时用的带、垫、布、棉、纸,还有胸褂、胸布、花短裤、长裤、衣裳及头饰、胭脂、剪刀、针线之类的东西,甚至还有人会卖吃食等。
女人墟每旬逢二、七两日开墟,其他日子都是大门紧闭,不对任何人开放的。如果有哪一日非墟日这里也开了放,那一定是上边官府里来了人。
二
民国三十六年农历二月上旬逢二日,是女人墟开墟的日子。春晖迟升,暖意融融。
杜月雨这年已一十六岁了,在柴头岭村及周围女人十四岁就算成年来说,她原该早出嫁、享受少女破壳的激动了,但因向她家求聘的相邻池头村的温财宝家至今凑不够聘礼迎娶她,所以她到现在还是黄花闺女一个。因为还没成他人之妇,尽管女人墟没规定没结婚的女人不得入内赴墟,杜月雨也很少去女人墟,除非迫不得已要买自己用的女人物品,她才选择某一个日子去赴一次墟。
杜月雨两日前就开始心烦意乱,因为她的月经纸用完了。虽然她一向很注意自己的身子,勤清洗,多晾晒,但这一段时间她的月经一来就难得干净,使她深受折磨,所以她心里早早就盘算着一定要去赴墟买一些月经纸回来。
杜月雨是个爱整齐的人,出门之前她先换了一身不带补丁的干净衣裳,又对镜用梳子拢了拢头发,仔细抹去了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一点儿黑灰痕,这才往外走。
她才刚走出自家门口,对门拿着把镰刀好象要去割草的钱成山老妈子望向她,立刻就知道了她会去赴墟,于是喊住她说:
“贱妹,你帮我带一扎线几根针回来。”
她叫的是杜月雨的小名。
杜月雨是个很勤快的人,从五六岁时起就开始愿意帮着大人们干农活,十一二岁上已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之一。她家在本村的收入水平和土地数量属于中等偏上的水平,原来农忙时会请一两个雇工,但因为她的得力,后来就很少请了。父亲对她是又疼爱又怜惜,有一次看她的小肩膀连续挑谷子多给压得乌黑肿胀,由不得慨叹地说:“唉,你真是一个贱妹啊,什么活你不去学,偏要跟大人们学干农活!”
从此“贱妹”就成了她的名字,她的大名杜月雨人家倒不爱叫了。
“好,我帮你带。”杜月雨爽快地答应老太婆。
老太婆伸手进内衣去,摸摸索索的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块银元递给了她。
“要买黑的,千万要买黑的,莫买到别的颜色的。”这老太婆连连叮嘱她。
“我会记住的,我会记住的。”杜月雨大声地回答。
到女人墟赴墟的女人们来自方圆上十里,她们或结伴,或单独赴墟,大多提着、挎着篮子,在丽日下走在乡道上,头巾迎风飘着,笑语四处送着,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你今日带了什么东西来?”
在女人墟前,一个提着篮子的瘦脸女人问一个宽脸女人。
“带了一篮鸡蛋。攒了一冬了哩,现在想拿出来换点儿钱,改日到乡上去买点儿谷种。”
被问的宽脸女人回答。
瘦脸女人看见了杜月雨,压低声又道:“那个妹子是讲给温财宝家的,定亲定了两年了,还没讨回去哩!”
杜月雨突然听见别人说自己,猝地收住了脚步。
宽脸女人望向杜月雨,也压低声说:“真可怜!”
杜月雨想不到自己这次一来女人墟就陷入了事端,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有些憋气,有些恼怒,可她又不好去骂那些女人,因为那些女人是外村的,骂了怕自己招惹更多晦气,只能隐忍着,加快了脚步。
这时瘦脸女人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和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结伴向女人墟走来,向她们努一下嘴,笑着对宽脸女人说:“才讲到温财宝家的事儿,温财宝的女人就来了。”
“那我们可不要再讲人家了,不然招惹麻烦就糟了。”宽脸女人生出顾忌,快快住了嘴。
杜月雨听说自己未婚夫的母亲也来赴墟,她以前是从没见过那女人的,由不得生出好奇心,放慢脚步扭头向她们看去,见那老太婆和中年妇女都慈眉善目,是她愿意接受的那种女人,而且她们穿得不算差,应该不是穷苦的人家。但她不能不生出疑惑:为什么温财宝的儿子与她已经说合两年了,也不来向她家下聘礼呢?叫她绵长蜿蜒的愁绪没有个了断。难道他们的姻缘要在哪一个雾夜里随风而逝么?
她由不得生出了一点儿惆怅。
这一次在女人墟的墟堂左面墙上,挂了一幅大大的仙女图。图中的仙女在满天的月光下用纤纤玉手抱着一个小婴儿,一副向上飞升的样儿,跟平常看到的观音像不同,有了新的想象和创造。
杜月雨一进来就给拨动了心间隐藏的女性情怀,好奇地睁大着眼睛对她看,其他很多女人也同样好奇地睁大着眼睛对她看。
杜月雨知道,同村的陈云彩是一个很虔诚地祈祷送子观音给她送一个孩子的少妇。陈云彩曾自己生过一个孩子,是出现难产以后幸运生下来的,但那孩子在两岁时给佣人带出去玩,溺死在池塘里了。从那以后,已经隔了五六年了,她再也没生出过一个孩子。现在墟堂上新挂一幅送子观音图,对她来说就是带来一个新的希望,她会更加关注的。
果然,杜月雨只略略扫视了一下,就看见了陈云彩站在离仙女图很近的地方,神情激动地对着图中的那个婴儿望着,望着。
女人墟每次开墟,都至少会有数百人赴墟。墟堂里的规矩,赴墟女人的年龄不仅限制在十四岁以上,还必须在它的前门关闭前进墟,中午关墟前出墟,否则就不给进去。它的程序,除了要惩戒某个女人的情况,一般都是先由正副墟主轮流念经,讲些与女人们修身养性有关的女书故事,花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就任由女人们在墟堂里交易和娱乐——要怎么玩就由进了墟的女人们自己去想了。
今日的情况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墟堂大门关上后,开始涌进了数百人的墟堂里还有不大不小的喧嚷声。但副墟主刘细娟放大声喊了一下:“安静了!大家都安静了!墟主就要开始讲经了!”
女人们就赶快安静了下来——进墟的女人绝大多数都是懂得墟堂的规矩的,不会故意跟墟主对着干。
墟主温桂珍到新挂仙女图的墙下五斗橱去拿经书,但才打开橱门就皱眉突然说:“怎么那本经书不在的?”
“是哪本?上一墟念的那本吗?”小侍应钱青霞心神不安地开口问。
“就是那一本,你有没看见?”温桂珍问她。
“那一本经书我记得,但那一墟以后我也没看见了。”钱青霞说。
“找找看吧。”副墟主刘细娟缓缓地开口,并吩咐钱青霞:“你快去储藏屋看看,看那本经书是不是在那儿的那个五斗橱里。”
“好的。”钱青霞答应,快步跑向储藏屋。但才过了一会儿她就跑了回来,说:“那本经书不在储藏屋,我没找到。”
温桂珍摇了摇头:“那本经书我前日才看着的,怎么会不见呢?”
“会不会忘在哪儿了?你以前也有这样忘记的时候。”刘细娟轻轻地说。
“不会,不会,前日我看完经书,明明就放进了这儿的。”温桂珍皱起眉头说,望向另一个小侍应杜丽鹃:“阿鹃,你今日进过我房间,是不是你拿了?”
“我没拿。墟主的经书我怎么敢拿。”杜丽鹃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没拿,那你怎么跑进我屋里去了?”
“这能怪我么?大支香放你的房间,我要从你房间里拿香啊!”杜丽鹃高声大气地叫道,“再讲,你不是讲那经书是放进了这个五斗橱的吗?”
“你,你讲话总爱这样高声大嚷。”温桂珍瞪着她,很不高兴。
“我怎么高声大嚷了?你那样讲我,我要讲清楚啊!”杜丽鹃红着脸儿为自己辩护。
“好了,好了,不讲它了。”温桂珍的眼光里透露出埋怨,但她还是息事宁人,对杜丽鹃挥了挥手。
“那今日就念其他经书吧?”刘细娟提出建议。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改念其他经书了。”温桂珍轻轻地叹起气来,摇了摇头,“唉,怎么那经书早不见,晚不见,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不见呢?”
“是啊,就是这么怪,早不见,晚不见,偏偏这个时候不见。”刘细娟应和她。
瓜果酒食等供品摆在案桌上。女人墟信奉的是佛教。在佛教中她们又只信奉送子观音。
温桂珍从墙边那五斗橱里拿出另一本佛教经书,坐到放在地上的一个蒲团上,手里拿着数珠,闭着眼睛,开始念念有声。
屋里突然传出了丝拉丝拉纳鞋底的声音,这和屋里此时诵经的气氛很不协调。
“谁在纳鞋底?”刘细娟的耳朵非常灵敏,向站墙边侍立的钱青霞问,眼睛在数百人的大屋子里扫了一遍。
钱青霞回答:“我要找找看。”
温桂珍睁开眼睛,和刘细娟交换了一下眼色:“先念经,别的先由它去吧。”
“也好。阿霞你不要去管它了。”刘细娟摆手制止要去搜寻的钱青霞,钱青霞马上继续站在那儿。
这时下边却有人自己哄动起来。
温桂珍阴了脸儿,勾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安静!安静!莫吵!”
下边嗡嗡的哄动声小了下来。
温桂珍重闭上眼睛继续讲经。
这时杜月雨发现,旁边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跟另一个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话儿。她抱起脑袋,装着什么都没在意的样儿竖起耳朵听,却听不清是说的什么。
她把眼睛望向那两个女人,却正好看见那两个女人中正在听的那个把一种怪怪的眼光投向她。那种眼光叫她浑身难受,她猜想,那两个女人可能又是议论她给人聘定、却又两年没给娶过去的事儿吧?
这叫她不能不感觉屈辱,暗怨温财宝家,怎么娶不起她,或者娶得起她不想娶,也要来向她家求聘呢?害她为这种事儿感到难受!
她咬住辫梢,低下头,再没有望向那些人。
念经时间结束,开始交易了。
在这墟场上摆卖的东西,除了大多数是赴墟的女人们自己做、自己扎的之外,也有少量贴有花花绿绿商标纸的贩来产品。虽然女人们来赴墟都是按需交易,只要用得着就行,不大在意那东西是贩来的还是别人手工制作的。不过那些贴了较精美商标纸的物品,还是相对更吸引人的眼球。象杜月雨,她在第一次来赴墟的时候,就因为好奇,曾不停步地在这热热闹闹的墟场里往前走去,当时她好象觉得,只要一直走,就会有新鲜的她没见过的好玩东西出现。因此现在她只在那些平常老见的、女人们自己做的手工品面前只很随意地浏览了一下,买了一卷黑线、五根针,然后脚步就移向了其中一个贩来的商品的摊档前。对她来说,今日在墟场上摆卖的物品,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外村女人卖的金属饰品,其中的好几件头饰唤起了她的强烈兴趣和喜爱。她是一个快要出嫁的女子,如果婚礼那日能戴上头饰,一定会给她平添几分美丽的。
但她的婚期至今遥遥无期,能否成婚都未可知,叫她心中没有一点儿底,因此她虽然瞪眼望着它,却没有买。
“你喜欢吗?”
卖这头饰的女人瞧着她。
“哦,我不买,我不买。”
她给这女人问得很不好意思,扭开头,赶快离开了这儿,走向有月经纸卖的女人那儿。
“呵,贱妹,你刚才在看什么啊?”
正在低头搜寻,见正副墟主进了经房关上门的钱青霞,突然在她背后笑着喊起来。钱青霞和杜月雨同村,小时候常一起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