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而在这一晚,住同巷的杜克俭从早上一直躺到这时也没起来一次过,既没新煮的饭吃,也没剩饭吃,只喝了几次酒。
他身为一个老头,却至今没讨得一个老婆,没有一个女人的身子来给他暖被、暖胸。他除了有点儿小偷之摸之外,并不去嫖暗娼。这样的人生除了喝点儿酒,完全是了无乐趣。这样他的家就总是乱七八糟的了:衣服不放应放的地方,而是很多堆在床头上;墙头四处结满了二三十年、三四十年的陈年老蛛丝——如果不是他家老人在临死之前扫过了最后一次蛛丝,说不定有些蛛丝会象他一样年长也难讲;地上自然是这儿有碎草,那儿有烂布了;而从外边走进他的屋子,除了他自己闻不到之外,人人都会闻到一股过分发酵的怪味儿……
这些都是家里的,说到杜克俭自己的身上,则他可以一月两月甚至半年(这能够算出记录来的,最长的一次有二百零三天没洗过一次澡)。在冷天这倒没什么。逢到天冷的时候,身上总不出一点儿汗,又怕冷着感冒发烧,一连十天半月都不洗一次澡,应该是人人都有过的,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可热天还能超过三天不洗澡,那就除了懒鬼之外再没谁忍受得下去了。因为每天都出那么多汗水,那些汗水会很快变馊变臭,叫人觉得很难闻。杜克俭那次连续二百零三天没洗过一次澡,主要是由冬天凑的数。如果不是这样,他走出外边,准会叫那些离他很近的人立刻给他身上的气味熏倒,全都完全无法忍受。
然而即使这样,杜克俭连续那么长久的不洗一次澡,要不是当时他屋子里比较有点儿吃的,他有三个多月几乎没出一下门,一天到晚赖在床上,屎尿也拉在屋里的木桶里,那也早给人闻到他身上的怪味了。而他终于“神采飞扬”地出门时,他已先好好地洗过了一次澡,别人走他身边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叫人忍受不了的气味了。正因为这样,别人对他这么长久不洗一次澡并没给过太糟糕的评价。然而别人对他的评价虽然不会太难听,他自己却要忍受许多由这长久不洗澡带来的恶果了。比如他一喝酒就容易身上发热、发痒:那种痒真是很大的折磨啊,它叫你感觉好象身上到处都有使你痒极的虫在爬,你抓挠哪儿都止不住痒,还把身上的皮抓挠得这儿烂、那儿破,连睡觉也不得安乐啊……
杜克俭是没人主动请他去吃饭的,一个不争气的有坏毛病的孤老头,谁爱招引他呢?解放前他只有靠小偷小摸和向人蹭来饥一顿饱一顿的混日子。解放后大队要管他,得给他活儿干,他不干都会强迫他干,这饭是不会比别人差得太多的。只是他并不很爱吃饭,一天能煮一次算是他的懒骨换新了。他最爱吃的是酒,不管是解放前、解放后,只要他手头有钱,他一天到晚饭可以不吃,酒却不能不喝。
这一天上午杜克俭在临近正午时分才从堆满了脏衣服的床上爬起来,脸也没洗,饭也不煮,先去钱成相的代销店买回一斤酒,关上门后他对着那酒好好地看了一阵,眼里闪出满意的光,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酒倒到碗里去,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娘斯匹!今儿的酒怎么这么难喝呢?
杜克俭与酒交朋友已有几十年,虽然喝的都是“土炮”,却也品得出它的高低优劣来:东村某某酿的“土炮”会醇一些;西村某某酿的“土炮”会淡一些;南村某某酿的“土炮”会酸一些……谁酿的特征他一向是很分得出来的,可从来没喝过象这次这样难喝的酒。
“一定是钱成相那衰种嫌以前钱赚得少,开始出些本钱低、难喝的酒回来卖了!他就不怕到时喝死人要偿命么?”
杜克俭带恼气地这样想。不好喝的酒原该是必须退回给卖主的。但杜克俭跟钱成相打交道这么多年,深知钱成相卖出去的酒是再不可能退回去的。他又无法倒掉,只得勉强喝了几口,肚子很快就有些不舒服了,头上、身上冒汗,还发起痒来,只得躺到床上去。这一晚他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肚子痛得老是象有虫子啃咬一样,叫他睡不着觉。半夜时他以为自己会死掉,直骂钱成相是个害人的大恶棍,第二天起来一定要去找他算帐。可真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时,他身上又再没什么大事儿了,他就又不再起来去管那么多闲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