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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苏辙《黄州快哉亭记》

黄州的苏东坡真正的开始享受生活了,他褪掉了曾经的年少气盛,眼光也不再虚无飘渺,他能深切的理解并接受生活本身固有的酸甜苦辣。他浪迹于乡野之中,有时就在路边的酒家豪饮,遇上个醉汉,他可能还要遭一场粗骂,不过他毫不在意,因为终于没有人关注他是谁了,也终于没有人议论他的是非了,对于苏东坡来说,忘记自己,这样,挺好。

夜饮,山行,烂醉如泥。东坡回到“雪堂”田舍之时,以上三更,守门的童子已经睡熟了,东坡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索性不叫门了,转身来到江边。白天涛涛的江水到了午夜也仿佛熟睡着了一般,东坡先生感叹,失意之人什么时候能忘却人世的功名利禄,彻底归隐江湖呢?世人都说归隐,真能做得的又有几个呢?他心绪不宁,高声吟唱: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这两句诗可把一个人吓坏了,那就是黄州徐太守。“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译过来就是我要乘船离开,去那自由自在的地方。这是要跑的节奏啊,如果苏东坡真要跑了,徐太守那是失职之罪。

赶快备车,去苏东坡家,可等徐太守到“雪堂”田舍一看,醉倒在床上的苏东坡鼾声如雷,他酒还没醒呢。徐太守长舒了一口气,摇摇头,笑着离开了。

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有一位朝廷官员被贬黄州,他别名挺多,一叫张梦得,一叫张怀民,又叫张偓佺。这下苏轼有伴了,两人同是被贬之人,沦落天涯,情感自然贴近一些。

不久,安居下来的张怀民临江修建了一所亭子,请苏东坡前来观赏,于是东坡先生乐呵呵的就来了,并写下一首词。苏东坡的才华真不是吹的,他出口成章,倚马千言,下笔有如神助,一首《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我们共同欣赏。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苏轼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这首词词风依然属于豪放派,整首词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开合自如,特别是那浪中的白头翁给人以视觉和精神上的震撼,结句“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似乎有无穷力量注入其中,让人读起来畅快之极。张怀民也因为此词,遂把亭子定名为“快哉亭”,苏辙也写了一篇《黄州快哉亭记》以作纪念。

时光如逝水,昼夜不停息。到了元丰六年下半年的时候,苏东坡总是生病,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很多疾病折磨得他寝食难安,特别是那红肿的眼睛,让大文豪苦不堪言。又是一个月夜,夜不能寐的苏东坡从床上爬起来,忽然想见友人张怀民了,我何不来个“王子猷雪夜访戴”呢?说走就走。

记承天寺夜游

苏轼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用来说这段文字再合适不过了。“闲人如吾二人”,看来古代人也都在忙。忙,心亡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二字把人拖累住了,人们追来追去,就忙了。当然,如今的人们就更难得闲了。

苏轼的人生出现了转机,那是宋神宗元丰七年三月的事情了。神宗皇帝亲笔诏书调苏东坡到汝州(现今河南省直管市),汝州距离北宋都城开封很近,虽然依然是被贬谪的状态,官职也还是团练副使,但明眼人一下子就清楚了诏书中的意图,皇帝要启用苏东坡了。那么聪明的苏东坡不会不懂得,他在谢恩表中十分感激皇帝能惦记自己并对其开恩。神宗皇帝看到苏东坡的表章后,十分高兴并赞叹苏东坡的文采,并且说,先皇当年看苏轼写的文章,每每停箸,他老人家是认可苏轼的文才的。不过,这时还有几个不识时务的小人在苏轼的奏章里挑毛病,神宗皇帝就不高兴了,把手一挥说,苏轼的赤诚之心朕是清楚的,尔等无需多言了。

按下朝廷这边不表,单说苏东坡。他把黄州的家产都委托给友人照管后,就沿长江走水路赶往汝州,途径江西九江,登临庐山,题诗留念。

题西林壁

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其实哪个山都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因而这首诗根本就不是在写什么庐山,而是在用禅理说自己的人生境遇,东坡先生不知道此一去,未知的前方又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他想辨明却难以辨明。

其实每个人都想看清楚世事的真面目,不过,那应当是很困难的事情,因此,就不要总是世故的感觉自己已经洞穿世事的一切,因为你只要身在其中,就很难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自鸣得意的智慧是最要不得的。

同样是写庐山,唐人李白是这样写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唐诗和宋诗有着决然不同的风格,唐诗丰仪,宋诗清瘦,如果唐诗有薛宝钗的神韵,那么宋诗则是总爱思考的林黛玉了。相对于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苏东坡的《题西林壁》多了几分哲理,多了几分对人生的思考。

离开江西庐山,东坡先生又途径金陵,就是现今的南京,在此地他见到了一位疲惫颓唐的老人,这位亦敌亦友的老者就是王安石。

王安石自从变法以来,经历了儿子的死亡,经历了三次的罢相,经历了亲学生吕惠卿的背叛,他的人生也是多灾多难,最终他在金陵归隐了,晚年十分落寞。

不过,如果仔细观察,你依然能从他的眉眼间感受出“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傲岸和倔强。然而,岁月不饶人啊,王安石已经年过六十了,对与一个花甲老人,我们还妄图评价他些什么呢?此时,东坡居士也是近五十岁的人啦,两位老人家相见后,先约定好不谈朝政,免得又要大伤肝火,年纪大的人就怕动气。想想真可笑,当年变法派的领袖和反对派的人物,谁也没能干得过光阴,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见泯恩仇吧。

一路北上,苏东坡路过了金山寺(江苏省湛江市),那里有他一位好友,佛印和尚,此时佛印已为金山寺主持,法号了元。虽然一位是居士,一个是高僧,但两人关系依然如昨,指天说地,相互戏虐。两人相聚数日,交谈甚欢。

宋神宗元丰八年(1086),当政了十八年的皇帝病倒了,纵观神宗皇帝这十八年的统治,可谓是可圈可点,然而这位年轻的皇帝过分透支了自己的健康,当年的雄心壮志而今已变成了心病。他不甘心地看着燕云十六州还在敌人之手,他不甘心地眼见臣子间的尔虞我诈,他不甘心地抚摸着只有九岁的幼子,然而再多的不甘心也于事无补。神宗皇帝三月份病倒,五月份驾崩,一代英主就这样驾鹤归西。当年仅九岁的赵煦登基,史称宋哲宗,改年号为元祐。

哲宗太小了,当时英宗的皇后还健在,于是开始摄政。就这样太皇太后带着这小孙子开始管理偌大个江山。眼见着神宗皇帝的早亡,当妈的高皇后内心十分悲伤,痛定思痛,他总结出一个朴素的结论:神宗皇帝英年早逝,这都是“变法”惹的祸。

我的儿,祖宗的法度怎么能轻易变呢?

新朝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把新法全部废除,恢复原有传统。然而一个身居皇宫内院的老妇人怎么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呢,她必须得在朝臣中寻找一位反对新法之人,可神宗改革这么多年,反对新法的人,或主动或被动的都远离朝堂了,这可找谁呢?

这时,一个人的名字浮现在高皇太后的眼前,而且是不二人选,那就是——司马光。

自从王安石变法开始,司马光就远离朝政,现今已经十六年了,这十六年间,他把主要精力都用来编修一本书,那就是《资治通鉴》。《资治通鉴》全书294卷,约300多万字,是我国编年史中包含时间最长的一部巨著,它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下迄后周显德六年(959年),前后共1362年。“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是编写这套史书的宗旨,司马光希望历代君王能从这套书中学到治国之道,当然,凭借这套书,司马光也成为了史学的一代宗师。

司马光重返朝中已是元祐元年(1086),这一年他六十七岁。他一上台果断废除新法,大量启用当年的反对新法的人物,苏东坡当然就在其中,就在这一年的八个月间,苏东坡连升三级。在宋代,官员分为九级,他从七品累升到三品,只比宰相的二品小一级,这么短的时间,官职升得这么快的,在有宋一朝是从来没有过的,这简直就是飞升啊!

最后,苏东坡在翰林院供职,负责小皇帝读书和草拟诏书,这可是皇室十分信任的职位,这一年,苏东坡四十九岁,苏东坡的春天来到了。俗语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世间的事真的是难以预料,一年前,苏东坡还是戴罪之人,而如今却成为朝廷大员,皇室的红人,世事无常,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就在这公元1086年,宋哲宗元祐元年,一人飞升,二人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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