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真认得这个中年男人。
他可是记得,三天前,自己满身血污进入村子的时候,便是这个中年男人守在村口。
当时这个中年男人蹲坐在石墩上,像个老猴儿一般猫着腰,嘴里吧嗒吧嗒吸着一杆旱烟,双眼凝视着他。
他的眼神犀利。元真当时眼神和他一接触,便有种危险——这个中年男人有着一定威胁,那眼神凶悍得跟他在密林里遇到的山豹一般,凌厉,凶狠。
那头山豹,最后可是在自己的腰上,留下了两三寸长的抓痕,至今仍未痊愈。
他丝毫不怀疑,下一刻,这个中年男人看似瘦小的身子会突然发难,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速度,手里看似普通的烟杆,怕是也会变成催命的武器。
当时的他以为会有一场战斗,元真甚至都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然而,两人仅仅是对视了一会,中年男人便不再搭理他,而是埋头继续抽着自己的旱烟,并没有阻拦他入村。
元真硬着头皮入了村子。一来,因为自己这一个月在密林中受的伤不少,有些伤口不处理,可能会留下暗伤;二来,他需要融入这个世界,去打听一些消息,比如:现在是什么年代,这里是哪里?
进了村子后,元真在村子的后方的湖边找到了落脚处,之所以选择在湖边落脚,纯粹是他喜静,需要一块安静的地方藏身罢了。
中年男人见元真没有要搭理他,也不尴尬,哈哈一笑带过,猛吸了一口烟杆,说道:“你进村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
“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没有真气,而且你的姿势,也不像修炼过武学的人。所以,我放了你进来。”
“你的眼有杀气……”中年男子意味深长的看着元真,撂下一句让元真动容的话:“是因为你心里有恨。”
“但是,你心里的恨与我们无关。我想,你不会对我们有什么造成什么祸害,所以就放你进来了。”
“你可以在这里住,但你切记一点,那就是,你不能破坏这里的任何事物。”
中年男子说完不等元真回应,便转过身,一路抽着旱烟,一路哼着小曲儿,溜达着循着路,顶着夜色,离开了元真的住所。
元真没有多话,他沉思了一会,便转过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魏大叔回到家之后,坐在竹椅上慢悠悠的脱去麻绳鞋子,向着妻子说道:“我去看过那小伙了。这回我看清楚了,那小伙跟隔壁家的小虎差不多大,顶天也就十五六岁,是个可怜孩子。”
魏大婶早已睡了,只是老伴回来惊扰了她,她便起床,给老伴端了盆水。她听老伴这么一说,惊奇问道:“那,你可瞧见他的眼睛了?是不是红的?”
“胡说。”魏大叔斜了妻子一眼,呵斥一声,随后从怀里掏出烟袋,匀了点土家烟丝在烟杆上,用火折子点了,满满吸了一口。
魏大婶遭丈夫一喝,便不敢做声。
一口烟尽。
烟雾缭绕中,魏大叔将烟杆里头燃尽了的烟丝倒出,随后和魏大婶一块上了床。
睡前,他缓缓说道:“明天我去跟大伙们说说,别为难那孩子。”
******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
这三个月里面,元真和这个村子河水不犯井水,一直保持着和谐的关系。平日里,除了进山打猎的时候会出现在村民面前,其余的时候基本都在自己的竹屋里面渡过。
奇怪的是,中年男子在这三个月里来了三次,每一次来,他的话都很简短,而且也给元真捎了点东西。
这个中年男子,自然就是是魏大叔了。
第一次,魏大叔来到他的竹屋门前,和第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第一句叫的是:“小哥。”
“秋末了。”
随后,便没了声响。元真开门一看,门前的地面多了一包包裹,里面是既甜又大的甘薯。
第二次,魏大叔来到他的竹屋门前,依旧不多话,:“下个月月末要下雪了,屯点粮食。”
这一次,门口依然放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八块肥美诱人的鱼干。
第三次,魏大叔来的时候,元真特意赶在他敲门之前开了门。
那会儿,魏大叔正想敲门,殊不知他正想敲门的时候门就开了。他诧异的看着元真,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愣了一会才憨笑道:“快入冬了,给你一张袄子。”
元真依然没说话,而是站在门前,双目定定,倔强的看着魏大叔。
他不明白中年男子为什么三番两次给他捎东西过来,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经历过家族被毁灭屠尽的元真,防范意识极重,而且他的内心其实是灰暗的。
他怀疑着魏大叔的动机。
他过去所遭遇的灭族之恨,此刻正告知他,提示他,让他拒绝对方透露出的善意。
他双手紧握着木枪,犹豫着。
犹豫着,要不要刺出去。
此时此刻,他们两人的距离不过两米,以自己手上木枪的长度,元真他有信心将木枪在瞬间送进对方的要害部位。
要不要,要不要刺出去呢?
他的手,有点儿颤抖。
……
最后,元真妥协了,手里的长枪最终也没有刺出去。他轻轻退后一步,让开了门。
魏大叔见状一怔,随后哈哈大笑,将被子放在地上,潇洒转身走了。
他不需要多言语什么。
魏大叔自然知道,两人在对视的时候,这个少年的脑海中产生过歹念。这一点,从他紧握着木枪,颤抖着的双手就显而易见。
如果换作别人,他或许会立刻进行反击,然而他没有。而他没有反击的原因,是因为他从少年的眼中,并没有看到杀意,他愿意相信这个少年是个善良的孩子。
所以,他在赌。
他赌的是,人性的本质。
事实上,他赌对了,他等来的不是少年手中的木枪,而是少年对自己的信任。
魏大叔曾经是一个战场上的斥候老兵,在护国战争中打满大大小小一共十八场战役,而且活了下来。这在边防军中,是一个神话般的传说。和同胞们相比较,他没有高深的武艺。但他有的东西,和同胞们相比较,他胜的很彻底。十八场战役下来,他练就一双洞彻人心,凌厉如鹰,观察入微的双眼。
他相信他的眼睛,相信自己内心对世界的期盼,他也相信这个陌生少年的人性本质。
他知道,当那少年经过挣扎,最终主动放下手中的木枪并且让开位置的时候,那一堵横在少年心中的冰墙,终于有一些开裂了。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慢慢扩开这丝丝裂缝。
随后,破开冰墙。
******
是夜。
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农耕之后,吃过晚饭便跟往常一样,聚在了村子中心的空地处,拉起家常来。
“老魏,听说你今天拿了一张袄子去给那个外地人?”说这话的是村中唯一懂得打铁的铁匠人,齐寿海,个子略矮,却异常健壮,在这秋末时节依然身穿一件薄薄的粗麻短衫,露出在外的肌肉结实、虬结。
被他称作老魏的,自然就是就是三番两次去接近元真的魏大叔。
此时老魏和铁匠正在下着一种奇怪的棋,如果有参过军的人在场,会惊讶发现,这种棋仅在军中流传,名为——行军棋。
没错,齐寿海当年也参加过护国战役,只不过他被征兵之后,凭借着打铁的本事,一直没有上过前线,而是在后方补给工作。
齐寿海和魏大叔两人,是当年青石村参军的二十人之中,最后生存的两人。
魏大叔并没搭话,只是漠然点了点头,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棋盘上。
“你为啥关心那野孩子,他又不是你家的。”齐寿海说话粗俗,却丝毫不以为意。
魏大叔抬头瞪了老战友一眼,说道:“这就是为啥你在后方打铁,我在前线参战的原因。你这破嘴,一张开就没好事。”
齐寿海一听不乐意了,随即脑瓜一转反击道:“对呀,好歹我从战场回来的时候,身体完完整整,您老,却是坏了条胳膊。”说完,他美美的笑了起来。
魏大叔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瞪了他一眼,随后手中的一个棋子重重一搁,冲入了对方的棋盘中:“将军,死棋,你输了。”
说完,站起来,也不搭理齐寿海,像个老猴儿一样,自个儿美美地吧嗒、吧嗒抽着香烟,溜了回家。
回到家中,魏大叔锁好了大门,进了客厅,双脚一跃,整个人瞬间拔高离地约两米,从厅堂木梁上取下了一件被油布包裹着的物件。
魏大叔捧着它,如同抱着自己孩子一般温柔。
他轻轻揭开油布,油布褪去,慢慢露出一截金属。
一截寒光渗人的枪头露了出来,直到最后,一杆长约两米,浑身渗着丝丝冷气的铁枪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把铸造工艺极端繁琐的寒铁枪,是他从军队退役的时候所带回的,珍藏多年且未曾展现于世人的珍品。
“老魏,你都二十年没有碰过它了,这会怎么把它拿出来了?”魏大婶驻着灯,睡眼朦胧地出现在厅堂后门。
见妻子被自己吵醒,魏大叔嘿嘿一笑,应道:“没,想耍耍枪了。”
当晚,青石村门口的老魏家的院子里,传出了阵阵破风声,还有那一把大伙们都熟悉老魏嗓门。
只听得他唱道: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热血灌胆,长枪追风。”
“三两下横竖,敢叫阵称雄。虽敌军千万,我亦有弟兄。”
“一点寒芒先至,随后枪出如龙。百战勿论生死,虽死亦做鬼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