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愈发紧了,吹乱了兰烨正是誊写的经卷,一片落叶抖落了窗前,簌簌落了案台上,未干的墨迹叫着它的搅扰,氤氲散开。
枯黄的叶片沾染了墨渍,越发显得苍老无力,兰烨忽而涌现了一股莫名的伤感,秋日,总是万物凋敝的时候,免不了逝去的无奈。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她的脑中不约浮现了宋玉的诗句来,却是听得身后有人和道,“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听得声儿,自然也知道是谁,请了安,便顾自继续誊写起经卷来。“皇上读的东西倒是杂了,便是宋玉的《九辩》也这般熟知?”
福临几步上前,抢了兰烨身下的柳曲木椅做了,舒了舒展筋骨,“那可不止的,朕这书库里头,四大天王牛鬼蛇神样样齐全,朕上回还同王熙开玩笑。便是哪日朕不做皇帝了,就是做个看相算命的,品茶说书的也是绰绰有余。”
“您以为自个儿是周文王,毛遂呢?”兰烨不由咯咯笑出了声儿,衣袂遮过了面颊。转过身来轻轻点了点福临的眉心,“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好啊,你敢取笑朕。”福临故作恼怒,笑意盈盈的便去挠兰烨的咯吱窝,“让你取笑朕。”
兰烨连声讨饶,笑的喘不过气似的,“皇上,别闹。烨儿不敢了,再不敢了。周文王和毛遂岂能同您比呢。”
“好啊,变着法儿还取笑呢。”福临正是要歇手,听她这般一说,自然不停,却是不由觉着兰烨脚下一个踉跄,身子骨也仿佛软了一阵,赶紧是住了手。正色道,“怎么?哪儿不舒坦了?”
兰烨别过头去,身上似乎又开始了不着边际的难受,说不上是在何处,可究竟是酥软无力。她舒了舒眉心,才转过了身子,掩饰地笑道,“可不是皇上闹得。前朝的事儿毕了?怎么今儿过来的这样早?”
福临依旧是不放心的打量了再三,“如今又快到了年冬,老这样敞着窗子也不好。若是哪儿不舒服一定记着说出来,别熬着,这小事儿都给耽搁成了大事儿。朕已经恩准李太医回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绿翘!”福临叫唤了立在门外候着的绿翘,“去把李太医召来,你啊,朕知道的紧,一会儿朕一个转身,你又该忘了自个儿的事儿了。还是由朕盯着的好。对了,差点儿就忘了,今儿个朕是专程给你送礼来了。吴良甫。”
吴良甫应了声,引着一对宫人小心翼翼地入了房内,宫人们手上都端着东西,由着大红绸子盖着。兰烨有些困惑,只未动手,瞧着福临。福临含笑点头,指了指那些匣子。
“兰主儿,您来瞧瞧这个。”吴良甫边说着,边扯下了较他最近的红绸子。
里头是一株却是桃树盆景,兰烨吃吃笑着,“烨儿当时皇上备下了什么宝贝,原是株桃树,这是说的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脱口而出的话语才毕,兰烨才顿觉难堪,“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倒像是万分不吉了,再瞅着福临的脸色,早是腾地变幻了。
“兰主儿,您在仔细瞧瞧。”吴良甫赶着出来打圆场。兰烨会了意,也赶忙是打量起那株桃树来,方才未及细看,这桃树虽是木枝干,却是碧玉为叶,芙蓉石,碧玺、蜜蜡等红、粉色宝石为桃花,桃实。树下衬以湖石、山茶、锦花一周。错落有致。精致如此,竟是叫她方才全然不曾认出。“这碧玺桃树盆景,乃是取了‘蟠桃献寿’之意……”
“拿出去丢了!”福临打断了吴良甫的话语冷冷道。兰烨自然知道定是方才自己的无心之失让福临心中生了一梗。正是要开口,吴良甫已是察言观色的快,命人拿了下去,直直揭开了第二,三张,这里头是大大小小各色的一套茶具碗具,淡黄地珐琅彩兰石纹,幽兰奇石为话,另一侧则是仿照王羲之的小楷,曰,云深琼岛开仙径,春暖芝兰花自香。
“兰主儿,这是万岁爷指定的样儿,命人烧好了,刚刚送入宫的。”兰烨持着茶碗摆弄,喜好非常,舍不得就这般放了。福临的面上这才慢慢浮现出笑意。缓缓的起身,行至兰烨身后。
“昨儿个皇上不是还让人送了屏风过来,今儿又是这样多的东西。烨儿这儿可比不得皇上的乾清宫,从前的那些尚且都在,再添着只怕是装不了的。”兰烨有些隐隐的不安,放下了碗。瞅着后头那方纳纱绣的菊花屏风,“恪妃娘娘素是喜好菊花的素洁,烨儿一会儿替皇上给她送去。”
“朕给你便是给你的,你就别操心了。她们?哼,哪里知道什么菊花的素洁?庸碌之辈,成天不是浓妆艳抹的打扮,就是凑在一处拣人短处。也就靠着那张脸蛋过活,这再好看的东西,顿顿瞧着也厌了。朕有时想来亏欠,稍坐一番,呵,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要是给了她们,那真是暴殄天物了。”兰烨瞅着福临满面厌恶之情,被他的偏执也搅扰的哭笑不得,吩咐着宫人把东西收拾好了。
可巧着,绿翘也领着李太医过来了。
例行的请安问礼之后,李太医便给兰烨请脉。宫人都退到外室,只留了吴良甫和绿翘在跟前伺候,福临坐了一旁,提着兰烨未完的书卷,翻看起来。却是时不时盯着李太医面上的风云变幻。
“兰主儿,多谢。”李太医压低了嗓音轻轻道,凌然颜色一变,抬头死死盯着兰烨的面容,苍白的脸颊,幽幽泛着一些生气,“兰主儿,你体乏无力有多少日子了?”
“该是大半年了,像是我前些年岁未听得李大人的箴言,落下了这一身的病也没好生养着,既而变差了罢。进来也时常的头疼,想来也不那么厉害,熬着便过去了……”
李太医似乎并未听着兰烨言语,仍旧是一遍又一遍打量着兰烨。然后缓缓放下了她的手,那眉心的紧皱似乎像是他再做异样的挣扎,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半晌,承乾宫里头鸦雀无声。
“万岁爷?安亲王还在养心殿里头等您呢。”吴良甫察觉了异常,出声道。
“你一会儿过来一趟,给朕好好看明白了,知道么?”语罢,行至兰烨跟前,“朕一会儿得了空再过来看你,什么不舒服别挨着。”
李太医目送着福临的离去起身行至兰烨跟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罪臣该死,竟是未早些察觉兰主儿您的病情,兰主儿,您被人下了毒,而且恐怕已有一段时日。好在用量较浅,恐怕间隔期限也长,兰主儿尚且在初期,故而有体乏之状,臣开些去毒滋补的药物,应该可以和缓,虽不至除尽,也该是无大碍。”
“呵......”兰烨除却苦笑还能说得什么,想来李太医也已是听闻先前一事,唯恐牵扯了皇太后方才才是难以启齿。“李大人,既是不碍,您就说简洁了些,别让皇上想了了别的道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