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十诚》之六:“你不可杀人。”
雨觉得非得有那种体验不可的时候,毅然走进那家美容院。
是的。抽烟啦,酗酒啦,对她来说,已经不顶事儿。压抑几乎无时不来袭击她。必须得挨上那么一刀。算是一次盘点,或者总结。人不能总是沉浸在同一种日子里。她甚至都不打算在手术时采取局部麻醉。真的不需要。你把灼热的烟头摁在手背上,将嫩葱一般的手指伸在打火机喷出的浓焰上。你整个儿都已经麻醉啦,还怜惜局部干吗?
没有一个女人去隆胸,是怀揣这个目的吧?雨居然只想体验一下另一个女人拿刀滑入她肌肤的那一瞬间的感觉。
那女人叫蕾。
一家美容院的主刀。
过去的那段日子,美容院主刀的丈夫却一直间隔不断睡在雨的床上。
真是幸运。她占有了一个专做隆胸手术的女人的丈夫!
那么雨的这一举动,是忏悔吗?应该不。她从没后悔过跟那个男人的交往。一开始,就知道爱上有妇之夫的麻烦。过程起初美得刻骨铭心,越近结尾越是惨不忍睹了。是对那个叫蕾的女人有歉疚?有一点,但也很模糊。她刻意去偷窥过蕾一次。个子不高,头发精短,眼角有波皱,左嘴角向里凹着,像随时嘲讽什么人。这肯定是个不常进时装店的女人。一举一动,散逸着虚无缥缈的自信。这类女人可悲处,也许就在于,男人不管身体还是精神什么时候离开她,她丝毫都不察觉。是为了惩罚自己?是的,这一点兴许会占上风。你的确是该狠狠惩治一下。难道天下男人里头,没一个比那有妇之夫强么?呵,你倒总算清楚了什么叫饮鸩止渴。
自从知道那件事情后,蕾不再亲自拿手术刀。这个女人右手出了问题。拿起手术刀或类似工具,就抖个不止。那天她勉强站到手术台前时,手里的刀叮的一声,掉在地上。那个躺着的、对自己胸部正展开无边幻想的女人,呼地一下坐起!像是虎口脱险,气呼呼摔门而走。
她只好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神态安详或忧郁得像个八十岁老女人,盯看着助手的手术刀,如何慢慢打开女人的隐私。恢复自信的女人出门前,总要站在镜子前面,转过来,转过去。八十岁老女人抱着胳膊坐在那里,挤出笑来。“效果不错。”轻描淡写。心却被狠绞一下。很疼。很疼。
那个叫雨的女人,究竟比我美在哪里?
蕾拿着一张照片端详良久。你瞧,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鼻子不够隆起,嘴巴呢,过大,而且,毫无疑问是副单眼皮。这些乱七八糟的器官,堆在这张讨厌的脸上,更让人讨厌。相守十年的丈夫究竟看上她什么?这真是个好问题。
难道,难道她有一对多么了不起的乳房?
有那么一刻,她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出现一把刀,在切割什么人的什么部位。她太熟悉这种温暖的手感。也许,在惩治那个叫雨的女人?也许,是自己的男人?当然,说不定,是她自己。她惊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右手心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手术刀。而且,攥得很紧。可,为什么是别人呢?错误自己也是有一份的。你不够美。你不够好。你的胸部不够坚挺。你拴不住男人的心。所以,你这个傻女人,倒是真该狠挨一刀。
只是,只是你怎么突然抖成这样?蕾在质问自己握刀的手时,玻璃门吱扭响了一下。
那个叫雨的女人走进来。
——我想做隆胸手术。
——哦?看来,每个女人都想把自己变得更风骚。——其实,你没必要。你瞧,它们看上去够吸引那些好色男人的。
可我想体验一下。
体验?可笑。你想体验什么?
就是一种感觉。
被刀子割开的感觉,还是,被破坏的感觉?
是您亲自拿刀割开我身体的那种感觉。
我?我倒是真愿意。可是我的手——
不,就你来做。——你是很优秀的。
是谁告诉你的?不过,你到这里,真是为了挨一刀?
女人有时候会抽烟,喝酒,甚至吸毒。我想试一试。
哈,有些东西,是不能试的。
你说得对。
那干吗还冒险?
我无法控制自己。
呵,无法控制。可你知道会有危险吗?
我知道。
也许还会弄出人命。
你对每个来做手术的,都说得这么可怕吗?
你当然不一样。因为,你不需要,你已经很性感。
你,不会杀了我的。
是相信我,还是太相信你自己?
——我谁也不信。我在赌。
——其实,那又何必?
我已经下了决心。
你还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雨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一层洁白的床单。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在望天花板。天花板上其实什么也没有。蕾在另一个房间。静静地戴帽子,穿白大褂。助手在背后,帮她系扣子。她戴上了口罩,又戴上了手套,一只手把另一只手上的手套往里扯了扯。几分钟后,蕾站在雨的床前。雨扭过头来,看蕾的眼睛。对视良久。蕾的右手悄然张开,助手熟练地将一把手术刀递在她掌心。蕾先去打量一下自己的手。似乎抖得不怎么厉害了。
美容院对面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在傻笑什么呢?
有什么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