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功子说书的名气大了。
就说这方圆几十里吧,上至白发老叟,下至鼻涕孩童,哪个不晓得说河洛大鼓的二功子?
其实,二功子是艺名,人家大号叫王俊卿,跟《花为媒》里那个翩翩佳公子同名。巧的是二功子娶的媳妇也叫月娥,也是个百里挑一的大美人。更巧的是月娥也是他的远房表姐,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时候玩过家家,在村头三棵柳下拢土堆插草根当香烛,二功子把他娘压箱底儿舍不得用的那条红纱巾偷出来盖在表姐月娥头上,两只小脏手喇叭似的罩在嘴边,呜哩哇呜哩哇就把月娥娶过一回了。
二功子腿长肩宽,相貌堂堂,站那儿就是棵钻天杨。《鞭打芦花》《赶花轿》《施公案》《狸猫换太子》《包公智断神杀案》,你想听哪段?没他不会的。一张口,打龙袍的李妃李娘娘,三勘蝴蝶梦的铁面包公包大人,锦毛鼠白玉堂,贤孝两全的闵子骞都活脱脱站人跟前儿了。
二功子说书,最扬名的是在西王村为石磙他娘做寿那回。
书场设在王氏祠堂。祠堂不大,门前有棵一搂多粗的梧桐树,桐花繁盛成一团紫色的雾海,微风袭来,幽香四溢。正门口有个影壁,绕过去是个大大的庭院,南面搭个半人高的戏台子,四周围满了听书人。石磙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簇拥着老寿星在台前坐定,二功子登台,张嘴就来:太阳出来照西墙,闺女小子坐两行。小子长大成汉子,闺女长大成婆娘。四句大白话一念,众人乐翻了天。
只见二功子不慌不忙,展开身手,抖擞精神,左手月牙板,如银蝶翻飞,丁东有致,极尽缠绵;又似珠滚玉盘,清音悦耳,和风扑面,一曲清音,宛如山涧溪流,潺潺涓涓,经绝不断。右手执鼓楗,把那面玉鼓催动,如沸如腾。鼓楗翻飞,红缨舞动,鼓声时疾时缓,时近时远,时而低徊幽怨,时而悠扬婉转。
全场人敛声屏气,鸦雀无声。蓦地,鼓乐骤停,恰似暴雨初歇,日出云散,二功子悠悠然开了腔:年年有个三月三,王母设宴待八仙。神仙还把寿诞办,咱也给老人祝福把寿添。字字如玉,声声传情,把石磙他娘高兴得心里头跟三伏天扇儿扇似的舒坦。
二功子四句念完,紧跟着一个大起腔,那嗓音浑厚沉稳,穿云裂石,直把一干听书人醉了三魂,迷了六魄,失了心神,个个张嘴瞪眼支楞着耳朵,却不发半点儿声音。整个书场,落片树叶儿都听得分明。
二功子一曲唱罢,收了身形止了嗓门,半晌,众人才回过神,那掌声就似一阵过山风,催动树叶哗哗响。石磙他娘捏一条蓝花格格手绢儿,不住气儿地擦眼角,手点着二功子,说,这孩子,真是个嘴子客啊!
二功子的爹说他哥大功子读书读到屁股里了,唯有他打小儿念书过目不忘,十岁就能说《包龙图夜审乌木盆》,表姐李月娥就是那会儿迷上二功子的。成亲那天,李月娥端坐洞房。宾客散尽,门帘儿一响,二功子进来了,秉支红烛,学着戏文里的念白:丫鬟,掌灯,观看娇娘。月娥脸一红,刚说旬“呀呀啐”,便被二功子一把揽过,随即“噗”一声吹灭了灯……也有本家嫂子说,月娥啊,二功子常年在外跑,屁股后头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你不怕他野了心?月娥抿嘴儿一笑,说俺知道他。嫂子狡黠地紧着问,你知道他啥?月娥羞羞一笑就不做声了。
张家沟有个张五鸽,是个望门寡,长得那个好看,就像鼓书里说的那样:人见不走,鸟见不飞,狗见不咬,驴见不踢。一时间,保媒的踢破了门槛儿。谁知张五鸽心如枯井,一概回绝。
这是个麦罢天,地里的农活儿都收拾停当了,张家沟就请二功子来说书。打麦场上挂了两盏嘶嘶儿响的汽灯,明晃晃如同白昼。麦秸垛在灯下闪着金光,旷野中弥漫着清清甜甜的麦香。二功子一身白衣,开言说道:
墙上画虎不咬人,砂锅和面不胜盆。过继不如亲生子,熬寡不胜有男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张五鸽顿时心如鹿撞,百感交集。
夜深散了场,二功子就睡在麦场边的瓜庵里,心里惦着月娥,枕着星星睡不着。三更天,瓜庵外响起了脚步声。二功子透过篱笆往外望,见月色下走来个女娇娘,腰肢袅娜风摆柳,粉颈云鬟赛嫦娥。不消说,那女子便是张五鸽。
张五鸽莲步轻移来到庵前,不声不响站半天。末了,轻轻唤一声二哥。二功子问一声,啥事儿?张五鸽不说,忽地哭出了声,一双素手掩了面,把多年来积蓄的苦水和陡起的相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二功子闷声不响地听完,硬声说,回Ⅱ巴。
张五鸽转身就往回跑,直把那月色一步步踩成了碎瓷片。瓜庵里,二功子轻叹一声,陡然扬起了嗓门,唱道:花明柳媚爱春光,月朗风清爱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