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过她们的那间小出租房了?伊南脸上一阵发烧,如果可能,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们母女三人的那个“家”。
“伊洛这个手机是新买的吧,好像没什么通话记录,她不经常带手机出门吗?咦,短信记录倒很多,哦,都是同学之间的聊天……伊南,你最后一次见伊洛是什么时候?”
伊南沉默了一下:“昨天晚上。”
“那是几点?尹老师说你经常熬夜,是吗?”
“昨天没有。我十点就睡了。”
“她今天早上就不见了?”
“嗯。”
“那她昨天有没有说要去别墅?”
“我们没说话。我也没注意她。”
“这样啊,伊南,我得跟你说一声,按道理失踪不足四十八小时,警方是不能立案的,但是伊洛是未成年人,也可能是别墅那个案子的目击者,所以我们现在就要采取行动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找到她的。”
伊南不置可否,握着电话没有出声。
目击者?目击什么……凶手会在夜里杀完人后在现场停留到早上六点吗?那么警察认为的目击会是什么呢?这些警察,是不是因为太闲,所以才老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那就先这样吧。我晚上有空,顺路把伊洛的手机给你带过去。”
“不用了,您找到伊洛,直接把手机给她吧。”伊南很快地说,她没把握自己见了那个手机,会有什么反应,是把它从小绿的窗口丢出去,还是直接砸烂?
乔安南很理解地,用娓娓谈心似的语气说:“这手机是你爸爸送她的吧?”
“嗯,是吧……我不清楚。”伊南冷淡地说。
她当然清楚,为了这个手机,她曾经一个耳光掴在伊洛的脸上。“贱啊!人家不要了,当垃圾丢给你,你也要!”
妹妹脸上鼓起了五道红红的指痕,却对她扬起下巴:“我管它谁用过的,哪怕是狗用过的,我现在白捡了个便宜,我也喜欢!呸!你装什么装,还不是妒忌我捡来的便宜!”
伊洛上前当胸给她一拳,这拳打得她半天没喘过气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伊洛的力气都已经超过她了。伊南想着,握紧了拳头。
“伊南,伊南……你还在听吧?”电话那端传来的乔安南的声音,把伊南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哦,乔叔叔,我在听。”
“嗯,我没什么事了,你好好休息吧,身体好了吧?”
“好了。”
“那就好,手机我就直接还给伊洛了。”
“嗯。”
乔安南收了线。
伊南放下电话,皱皱眉头。
伊洛自从拿回那个手机,就一直带在身上的……这是她有生以来,属于她的最贵重的物品,她没钱拿手机上网,就拿这个手机当游戏机玩儿。它是她的宝贝。她没顾得上拿她的宝贝就跑出去,得有多慌张?如果发现没带她的宝贝,为什么不赶紧回来找呢?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回来?乔安南刚才说,他们要采取行动了……会是什么行动呢?
伊南窝在沙发上,双腿收起来,双手抱膝,发起呆来。
5
禾小绿晚上八点钟才回来,她带来了一份皮蛋瘦肉粥和一笼包子。
“吃饭吧。”禾小绿把东西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
正在做作业的伊南抬起头,和禾小绿对视。这一眼,她就明白了,乔安南已经把她的情况告诉禾小绿了。
可怜的孩子……孤儿……穷困潦倒,欠了两个月房租,没有钱吃饭,妹妹失踪……
伊南简直找不到一个能让禾小绿不要同情她的理由。她匆匆低下头,开始吃饭。好在禾小绿并不啰唆,她转身去了卧室换衣服。伊南松了口气。
吃好饭,她麻利地收拾碗筷,把垃圾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洗碗,擦桌子……这都是她做熟了的工作。
“你去洗澡吧。”禾小绿走过来,“今天你睡卧室。”
“不用了。”她捏着手里的抹布,轻声说,“我睡客厅就行了。”
“明天你睡客厅,我们俩轮流。”
“明天你睡客厅,我们俩轮流。”伊南坚持。
“好吧。”
这种程度的“关爱”还没有触碰到她的底线,是可以接受的范围,即便这样,她也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自己的谦卑有礼。
天啊,她真恨这样的自己!
禾小绿的浴室很小,但是里面五脏俱全。看着房间里乳白色的暖气,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第一次看到这种暖气是在许文文家里——那个三室二厅的大房子,装修高雅而舒适,许文文穿着漂亮的小短裙,在房间里跑来跑去……那是冬天,伊南还穿着厚厚的旧毛衣和臃肿的廉价外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的暖气可以让房间里变成夏天。
伊南闭起眼睛,慢慢地脱衣服。
她印象中的浴室也不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她只在公共浴池洗澡。后来搬到福合巷,附近没有公共浴池,就在房东的厕所里用热水器。洗澡的时候,有时候会听到楼道里有人跑动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有时候还会有其他人催促的声音。“伊南,快点,我们家囡囡也要洗澡了!”
“每次都这么慢,伊洛,去催催你姐姐,还要不要别人洗了?”
房东厕所的门插销摇摇欲坠,她不得不在每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紧紧拉着门……
伊南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小内裤了,禾小绿忽然一头闯进来,她猝不及防,抓起一条毛巾抱在胸前。
禾小绿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表情先是震惊、疑惑,而后,这两种表情又合而为一,演化成强烈的同情——那种伊南在别人脸上看到的最熟悉的表情。
“这都是怎么弄的?”禾小绿走过来。
伊南眼角的余光瞥向镜子里——那个怯弱瘦小的女孩,伤痕累累。
禾小绿弯下腰,把目光集中在了伊南大腿上那斑驳难看的伤疤。她伸出手,伊南赶快蹲下身,把腿蜷起来。
“是我不小心弄的。”伊南镇静下来,态度冷淡而不耐烦。
“不小心点鞭炮的时候,把点燃的香摁到自己腿上了?还不止一次?”禾小绿直起身子。
“不用你管!”伊南怒视着禾小绿,“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好,你自己的事儿。”
禾小绿耸耸肩,出乎伊南意料的没有寻根究底。她深深地看了伊南一眼,把新内衣和睡衣放下,很快地走出去。
伊南竖起耳朵,侧耳细听,这个禾小绿会不会立即打电话给那个姓乔的警察,大惊小怪地讲她刚刚看到的事儿?到时候她该怎么说呢?
这或许是个考验她的机会——在卧室的相册里,伊南看到了禾小绿身着警察制服的照片。
卧底还是辞职了?
伊南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依旧和身为警察的乔安南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就足够了。
客厅里静悄悄的,似乎禾小绿已经回到卧室睡下了。没关系,她早晚都会说出去的。伊南抚着自己大腿上那些坑坑洼洼的伤疤,对着自己冷笑两声。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她还没起床,就被妈妈从床上揪着头发,扯到地上。
“说,这是怎么回事?”妈妈的脸上罩着黑云,她一看到这样的妈妈,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成冰。
“妈妈,我错了。”她穿着内衣,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先出口哀求。
妈妈把一张卡片摔到她的脸上。“贱骨头,不学好,小小年纪,就学人家谈恋爱!”
卡片掉落在伊南的脚边,她一看,头皮一阵发紧,喉咙像是被人扼住。那是罗思明写给她的情人节卡片,上面有“很想和你在一起”的字样,她收到的时候,心里小鹿一阵乱撞——虽然在那之前,她根本没时间注意他。
可是,被许文文称为“班草”的罗思明,又高又帅,家境优越,喜欢她这样一个灰姑娘,这难道不是童话故事吗?她为什么不能享受其他人都在享受的虚荣心和满足感呢?
这些话,她却不能告诉妈妈。任何解释在妈妈面前都是徒劳的。
这卡片怎么会在妈妈手里?她记得,把它好好地塞到英语课本包书皮的折页中。她猛然抬头看着正坐在上铺的伊洛。
伊洛对她吐吐舌头。
伊洛!她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到掌心中,刺痛,她真想用这些让她刺痛的指甲,把伊洛的脸抓烂!
“说,他是谁?你们都做什么了?”妈妈的语调越来越冷,她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一把点燃的细香——妈妈不会无缘无故突然点一把香的。
伊南害怕得哭起来:“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你会把卡片藏起来?说!你们是亲嘴了,还是做别的了?”妈妈一脚蹬翻了她,把烧红的香头向着她赤裸的大腿摁下去。
那么热,那么痛!
“我叫你下贱!叫你不争气!为了你们读书,我把家搬来搬去,越搬越差,最后住到这不见天日的小破房子里,不就是为了让你们上好学校嘛!我为什么受这罪啊!不就为你们能出息点,给我争口气嘛!”妈妈的语气充满了怨恨。
她把她一切苦难都归结于她们。她不能允许,她为她们受了这么多苦,而她们还不够争气!
可是,怎么算争气呢?她要她考的好成绩,她考出来了啊……
就因为别人送她的一张卡,她就“下贱”了么?
是不是她没有人追,没有人喜欢,就是“高贵”了呢?
伊南搞不懂妈妈的标准,她也不需要搞懂。空气中弥漫着她被灼伤的皮肤散发出来的焦煳味道。
“妈妈,妈妈,我错了……”
“还敢哭!”她的哭嚷好像让妈妈更生气了,她再次把香头狠狠地摁在她的大腿上。
伊南咬紧了嘴唇,不敢再哭出声,可是,那是多么痛啊!痛得她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她咬破了自己嘴唇,血顺着她的下巴淌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高高坐在上铺的伊洛。伊洛的眼睛弯弯的,嘴角也是弯弯的,手指头摸向她的膝盖——她在向伊南示威。就在一个月前,她被妈妈罚跪了一夜,而她把这笔账记在伊南的头上,很明显,她是在报复!
可是她的手为什么在颤抖?
她也会疼吗?
哦,对了,妈妈有时心情好,对她们进行亲情教育的时候,总说姐妹俩从出娘胎就生活在一起,风雨同舟,息息相通,是天大的缘分,她们是共生一体。是了,共生,所以,她的痛,她能知道,她喊不出来的,她能听到?
伊南记得自己在巨痛的恍惚中,对着妹妹绽开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