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南一边咳嗽,一边走在狭长的小巷中。她的脚步急匆匆的,书包在肩头摇晃,她不时地把围巾向上拉一下,遮挡着清晨清寒冷冽的风。
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头很疼,喉咙很干,膝盖发软,咳嗽一阵紧似一阵,她一定是生病了……可是,作为一名高三学生,她没有生病的权利。伊南努力打起精神,加快脚步。
小巷破旧不堪,到处都是违章搭建的低矮的棚屋,自行车、电动车、木板和水泥袋,还有为了入冬准备的蜂窝煤,塞得满满当当。
身后传来哗啦一声,像是谁家的自行车被推倒了,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咒骂声。“谁家的破车啊!挡在这儿碍事儿!”随后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粗话。
住在这儿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
快了!她离开这里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了!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伊南给自己鼓着劲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走出巷口,就是宽阔的马路。
像是哈利·波特从9月台的石柱上穿过,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伊南出了巷口,眼前也亮了起来:宽阔的街道,擦得闪亮的不锈钢栏杆,装潢精美的商店门面,路上车来人往,不远处的巨大的广告牌上,笑靥如花的女人正凝视着芸芸众生。
伊南吐出一口气,不自觉地挺了一下胸,加入早起的人潮。
她身后,巷口的路牌已经老旧不堪。“福合巷”三字被那些贴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习班的小广告遮挡得几乎辨认不出。
过马路往右走,五百米远,就是她的学校,市南一中。
重点大学最高录取率的成绩让这所中学傲视全省。每年都有无数和伊南家一样的家庭,为了孩子的成绩,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福合巷及周围所有能住得了人的地方,过着为期三年的陪读生涯。
这个学校里的孩子,是全省的精英,是每个家庭的希望。
厚重的云层覆盖在天空,一阵冷风刮过。伊南又是一阵咳嗽,她平定喘息,深吸口气。
“伊南,伊南!”身后有人在叫她。
伊南转头一看,是那个女孩,叫瞿凌的,伊洛的同学。
“伊洛呢?”
瞿凌跟伊洛一样,也是十五岁,个子却比伊洛和伊南都高,她长得高高壮壮,胸部发育已经颇为壮观,一跑便“波涛汹涌”。
“不知道!”伊南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小她两岁的小丫头大咧咧地在马路上叫她“伊南”,她很不高兴。这都怪伊洛,伊洛从来不叫她“姐姐”,她的朋友也有样学样。
瞿凌的嘴巴里嚼着口香糖:“我找她。”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她今天来上学吗?打她手机也不接。”
伊南继续往前走,“不知道。”
“你是她姐姐你不知道啊!”瞿凌不乐意了。
凭什么做姐姐的就得知道妹妹在哪儿呢?伊洛这样的妹妹,她才不想知道她在哪儿!
伊南懒得跟这个小丫头说话,她转过身继续走路。
从两个多月前失去妈妈的那天开始,伊洛便像脱了缰的野马,先是迟到早退、顶撞老师、不做作业,后来是逃课、打架、夜不归宿……这样的一所重点中学,不会容忍她的行为太久的!
瞿凌又追上她:“她星期五借我一百块钱,说周一还我,她要不来上学,你还我吧。今天要交午餐费了!”瞿凌口气很冲。
“我没钱。”伊南咬着牙说。她还不知道她的午餐费从哪里来呢!
“真没有?伊洛说你们家的钱都放在你这儿!”瞿凌瞪起了眼睛。
伊南摇头。
她是真没有。她口袋里只有五块钱,而这五块钱她已经装了三天了。
瞿凌翻翻眼睛,“扑”的一声,把口香糖吐到伊南的脚下:“没劲!”
她背着书包,晃啊晃地,从伊南身边走过去了:“什么人啊,还不起钱就不要借!穷酸样儿!”
伊南不知道瞿凌骂的是伊洛还是她。借钱的人,在债主面前是没有尊严的,借钱人的姐姐也是一样!
伊南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冲,她叫住了瞿凌:“这钱,我明天还你。”
“明天?什么时候?”
“放学的时候。”
瞿凌怀疑地看着她:“行,那我放学去你们班找你。”
瞿凌走了,剩下伊南头晕目眩,举步维艰。
一百元,明天她去哪里弄一百元?
不,是今天,今天的二百块午餐费,她去哪里弄?
伊洛比她好,伊洛可以随时玩消失,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她一点儿也不委屈自己面对,可是,她不行,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现在的她离不开学校……
她看看自己的小细胳膊……电视剧上都演,主人公被钱逼得走投无路了,就去医院卖血……她行吗?上次学校体检,因为她血管太细,医生扎了几针都抽不出血来……
她慢慢走到学校门口,看到光洁的大理石柱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对,她的马尾辫,浓密乌黑的马尾辫,这个也可以卖……五十还是一百呢?
校门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七点二十分了。哦,还有十分钟上课,得加快速度了……钱的事,她脸皮厚一点儿,再拖一天吧。
伊南吸了一口气,又跑起来。
伊南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咚”的坐在座位上,心脏一通急跳。她有点眩晕,四肢关节也在酸痛……她觉得自己在发烧。
“伊南,你脸色不好看,没事儿吧?”她的同桌许文文细声细气地关心她。
伊南挤出一个微笑:“没事。”
伊南跟许文文从高一起就同桌了,伊南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三名,许文文的成绩也很稳定——稳定在班里最末三名。班主任尹老师安排她们坐在一起,叫“一帮一”计划。
许文文几乎是她最讨厌的一种人。她是那种头脑空空的小公主类型的女孩,善良而愚蠢。她有着优越的家庭条件,父母对她所有的希望就是健康快乐。混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和一定要考上985的重点大学,许文文在本质上和伊南就不是一种人。
可偏偏许文文还要做出一副自己很努力的样子,伊南每天不得不抽出很多时间,为她解答最简单不过的问题。
然而可笑的是,一直到高二,她无意中听见别人说才明白,所谓的“一帮一”并不是她在帮许文文,而是许文文在帮她。
在高一的家庭摸底调查中,她因为家境贫困,荣登“重点关爱对象”榜首。两年多来,许文文忠实地遵照着老师的吩咐,“扮演”着关爱同学的好孩子模样,在她眼里的伊南,该是多么可怜?
每当想到这一点,伊南就痛不欲生。
比起她贫困的生活,她更厌憎眼前这个人——这不是许文文的错,她知道。许文文家境优越,她的零花钱都比伊南母女三人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她每个月买的衣服,比她们母女三个加起来一年买的都多……
妈妈曾经说过,你的同学就是你的竞争对手,不要试图和对手做朋友,那样只会让你输得更惨——这可真是笑话,许文文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赢了伊南,她付出十倍的努力,也不见得能比许文文活得更好!
因为她这种人的存在,伊南的自尊心会永远处于被伤害的地步。她们把崭新的文具送给伊南,借口不喜欢;她们把各种零食塞到伊南的书包里,借口减肥;她们在豪华酒店办生日PARTY,邀请伊南并且特别声明,不要送礼物,可是等伊南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除了她,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尹老师在班会上夸许文文,关爱同学。
伊南在下面,咬碎了一口牙。
她不要这样的关爱!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关爱!
妈妈去世以后,身边大多数人一直以来对她的同情、嫉妒、不屑一顾……越发地变本加厉,好像她不彻底崩溃就没办法对得起这些人的期望。
哭啊,快哭啊,哭出来就好了……在关切背后,是让人无法承受的假意。
她曾经也这么想,可是真正号啕大哭一场之后,她发现,什么都没变,一切都没有变好。
她的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两个月的时间,她的成绩一如既往的稳定,她每天按部就班上学放学,她看起来没有更好,但也没有更坏。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办法停止别人对她的揣测。在她因为贫血晕倒的时候,在她因为算不出一道题而愤怒的时候,在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的时候,在她不得不停了电话的时候……
可怜的孩子。所有人都这么说。
在这个时候,她才深切地体会到,穷,其实是可以用高傲和冷漠来遮掩的,但是活下去,只能是屈膝投降。
她不得不装作不知情,接受许文文们的“爱心文具”和“爱心零食”。
伊南紧紧捏着口袋里的五块钱,像握着自己仅剩的自尊心。
上完第二节课,伊南的喉咙火辣辣的疼,头更晕了,她能肯定,她在发烧。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尹老师的英语课是下一节,那时候她肯定会提出交早餐费的事,到时候找什么理由呢?
许文文碰碰她的手:“伊南,瞧,是来找你的吧?”
她的声音里饱含着同情的意味,伊南抬起头,看到站在教室门口的孙老师——伊洛的班主任。
伊南倒吸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替伊洛收拾残局的生活呢?
孙老师对着她严肃地点点头,伊南叹口气,推开课本站起来,向他走去。
腿软软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中……不要晕倒,不要晕倒……不能让那些许文文们又有机会为我掬一把同情之泪……
伊南一边走,一边晕晕乎乎地想。
孙老师的脸看上去模模糊糊,伊南只看到这位高个子男老师的一双愤怒的眼睛。
啊,他为什么要对她生气?
哦,是了,因为她是伊洛的姐姐……
“伊洛今天又没来上学,她的手机也不接,上周她也逃过两天学,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孙老师愤愤地说,“你们的监护人,对,那个姓张的表姨是吧?你带个口信,这次务必让她来一趟了。”
“嗯。”伊南点头。啊,她的头好重,好疼,每点一下,就好像有把锤头在敲她的太阳穴。
她晃了两下。
不要,不要晕倒,起码不要在这种时候,跟妹妹的班主任站在门口谈话的时候……全班的同学几乎都在看着我……
但孙老师的训话还是没有完:“还有,你回家,见了你妹妹,一定要告诉她,认清自己的位置,赶紧回到正路上来!我们可是百年老校,学校的名誉高于一切,她要再这样下去,学校就动真格儿的了,那个时候,她后悔就来不及了!我是爱惜伊洛的天分,是为她好,希望在她越走越远的时候拉她一把,她要理解老师的苦心……”
伊南盯着孙老师一开一合的嘴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飘浮在半空中了。为什么有这么多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伊洛愿意堕落就让她堕落好了!难道非要把她这个姐姐也拉下深渊才可以吗?
“……知道了吗?”
“知道了。”伊南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她喉咙似火烧。
伊南没听清他在问她什么,只希望他赶紧走。
“真知道了?”孙老师不放心地重复一句。
天哪,还让不让她活了?!
她想大吼,想对着孙老师的脸吐唾沫,想拿头撞他的肚子,把他撞个四脚朝天……
但她什么都没能做,她晃了两下,“咚”的倒在了孙老师的面前。
哎,还是晕倒了啊……
在黑暗袭上来之前,伊南满嘴苦涩。
2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伊南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这是哪里?
她的手臂甚至没有伸开,就触碰到了阻碍物。她惊慌地转身,向前走了一步,头撞在了墙上,她跌坐在了地上。
世界上会有这么小的房间吗?她迷茫地摸摸四周的墙壁——这是墙壁吧?她被关起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吗?有人在吗?!”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轻声叫道。
回答她的,是静寂无声。
伊南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就这样,以沉默对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水流的声音……她把耳朵贴在墙上,全神贯注地听着。水是从脚底下传来的,因为她很快感受到了沁骨的凉意。
水涨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她的小腿。
“有人吗?救命,救命啊……”她终于忍不住,发狂地大喊起来。手用力地拍打着墙壁,然而一起都是徒劳。
她全身发抖地浸在水里,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头。
伊南慢慢闭上了眼睛。
“没事了,没事了……”有个女人轻声地说。
妈妈。她心里想……可是不会是妈妈,妈妈永远不会这么温柔地跟她说话。
而且,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妈妈,妈妈已经变成了一把细碎的骨灰……
伊南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班主任尹秀揽着她的肩膀,她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年轻而热血,她身体的热度传到伊南身上,伊南松了口气。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学校医务室的床上,手背上刺入了静脉注射的针头,一瓶葡萄糖补液正静静地挂在她的头顶上方。
“你做噩梦了,没事的。”尹老师微笑着,扶着伊南躺下,并给她整理了一下被单。
噩梦吗?她摸摸脸颊,全是泪水。
“再睡会儿吧。”尹老师坐在她身边,抓着她的手,“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伊南摇摇头。
“嗯……现在好点了吗?你发烧了,晕倒了。”
伊南咳嗽了两声:“嗯,好多了。”
她的烧已经退了,除了喉咙还有点疼,头还有点眩晕,身体的不适大部分都消失了。
“老师,我能不能现在回去上课?”
“哎呀,不行,你今天把大家都吓坏了!马上就要高考了,身体可不能再出现问题了!你今天别上课了,安心休息吧!”
伊南转过头去,她的视线落到了床头柜上,那儿,堆着老高的各种各样的方便食品和营养品。
“这是大家自发给你买的,班里每个人都很关心你,尤其是许文文,她都哭了,瞧,这盒金莎巧克力是她叫她爸爸的司机给你送来的……”
伊南咬咬牙。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咬牙!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尹秀拿起一个面包,撕开包装,又拿起一盒牛奶,把吸管插上:“来,先吃点。校医说你主要是营养不良,又疲劳过度,平时得多吃一点儿,多注意休息才行。”
伊南低头,接过面包。她吃得很秀气,一小口一小口。
尹秀看着她:“伊南,你表姨的电话是多少?我给你们家打电话,停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