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出征打仗,诸葛嶷反倒不如第一次了无牵挂。他辞别茶仙和新蜀报社的几位朋友,于次日踏上出征的道路。也就在同一天晚上,诸葛亮躺在妻子身边辗转反覆。月英无法安然入睡,她挂念自己的丈夫,尽管诸葛亮是个一心只有事业的男人。诸葛亮睡不着,他想到原丞相府长史王连。
那是王连最后一次跟他谈起南征的事情。
“丞相。”王连见到诸葛亮,开门见山直突主题:“南征之事是否决定了?”
诸葛亮知道王连这话的含义,所谓“南征之事”是指诸葛亮亲自统兵南征。诸葛亮笑了,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丞相。”王连的声音有些激动:“您是否知道南中是不毛之地、疾疠之乡?我蜀汉先遭兵败又遇大丧,如今举国之望全在丞相身上。您若有闪失,将置北伐曹魏的大业于何地?”
王连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征讨南中的确有很大的危险。军事上的冲锋陷阵自不必说,那里的自然条件也极其恶劣,对于不熟悉、不适应南方气候的北方人来说,仅那时的瘴气就很可怕。据说瘴气剧毒,人触之便死。传说西南夷地区有大湖,名曰‘禁水’,水中有毒气,湖中还啧啧地往外喷毒气。木石被它喷中会破裂;人被它喷中会立即死亡。人们都管这东西叫‘鬼弹’。对于这些传说,诸葛亮当然不会陌生。
对王连的劝告,诸葛亮明白:从私人角度讲,王连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护;从国家角度讲,王连是出于对社稷前途的关心。无论于国于私,王连的话都值得认真考虑。
王连死后,诸葛亮都在考虑自己该不该统兵南征。对于个人的生死利害,他早已置之度外。自从白帝城托孤以来,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蜀汉的事业了。…
月光印入纱窗,透过淡淡的光芒,诸葛亮看到妻子那对关切的眼睛凝神注视着自己。
“月英。”声音低沉略带着哽咽,诸葛亮知道妻子今夜睡不着,他愧疚欠她的爱实在太多。
可是没办法,谁让他是诸葛亮,那个将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南阳卧龙。自从先帝仙逝,蜀汉的重担几乎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再也没有先前那种举案齐眉的闲情雅致,诸葛亮所考虑的是把自己的毕生心血浇灌在何处。北伐曹魏、兴复汉室是他值得为之献身的事业。如果能有一个人把南中的事情妥善解决,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北伐,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想来想去,诸葛亮始终没找到一个可以胜任的人。即便目光注视着妻子,诸葛亮的思绪还是想着南中事务。
就在昨天,朝廷对于由谁统兵意见不一。许多大臣在思考南中问题上似乎犯了个错误,即使聪明过人的王连也不例外。他们将南征与北伐割裂开了。事实上,从很早开始诸葛亮就意识到南征与北伐是分不开的,南中问题处理不好,就无法进行北伐。而有更大把握解决南中问题的人选,只有自己。诸葛亮长叹一声,就算将来兵败或染疾,自己的尸骸留在南中,他也决不后悔。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背脊微微发痒,似乎有手指在写划着什么。诸葛亮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原来深爱着他的妻子正用纤纤柔指轻轻写下四个字:保重身体。
第二天,三万蜀汉大军浩浩荡荡从CD南门出发。诸葛亮昂首挺胸,一面挥摇着羽扇,一面望着一队队一排排的士兵列队前进,心里坦荡荡。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南中的那些恐怖的传说都不再唤起一丝的畏惧。
送行的刘禅坐在御车上,心情忐忑不安地望着前方的诸葛亮。
此次南征,共抽调了五万大军,囊括了蜀郡、巴西、健为、梓潼、广汉、汶山等十二郡。当时蜀汉共有十八郡,除却北方守卫曹魏的汉中郡和东面防御江东的巴东郡,以及南中叛乱的越巂、建宁、牂柯,和被三郡阻隔的永昌。差不多占了全国三分之二的区域。这是先帝兵败后第一次召集到如此数量庞大的兵力,也是蜀汉的大部分家当。当这些家当全部交给诸葛亮亲自统军时,刘禅就不能不担忧。
如果这么多兵力还拿不下南中,蜀汉就将彻底失去对南中的控制,甚至整个国家的命运就会由此改变。连自保的能力都丧失,拿什么抵挡北方曹魏的强大军势。刘禅的性格注定不是豪放的帝王,时不时他会打着这样的小九九,祖上留给他的家当不够富裕,依靠他自力更生实在强人所难。
是的。没有诸葛亮刘禅真不知道蜀汉该怎么料理。更不可能度过这最艰苦的三年,刘禅也想有所作为,但面对纷繁复杂的政治局势,他的掌控力相当有限,至少在目前,他不得不依赖诸葛丞相。
所以刘禅会担心相父的安危,他会千方百计将诸葛亮留在CD。但相父的脾气很执坳,他决定统军南征,无论谁都阻止不了。当诸葛亮抽调了除陈到的白耳兵和魏延的义阳部曲外的其他所有精锐部队,刘禅都觉得理所当然。他不希望相父有半点闪失,现在的他独立处理国务也是有心无力。
刘禅不懂得军事的奥妙,但他一直认为诸葛亮是位谋定后动、成竹在胸的人。可是为什么昨天誓师的时候,丞相会说:用正道破敌。这即便不是骗人的鬼话,也难以安稳刘禅的忧虑。
送出十里,刘禅端起酒爵恭敬诸葛亮:“丞相,征讨南中有何妙计?”这是刘禅现在最想知道的问题,他需要提高信心。拿出去的家当太多,赔不起。与刘备的豪赌形成鲜明对比,刘禅不敢赌也不会赌。
诸葛亮收起鹅毛羽扇俯首跪拜,然后起身接过酒爵。目光微微扫视了刘禅身边距离最近的大臣:太常赖恭、光禄勋黄柱、少府王谋、大鸿胪何宗都是对蜀汉忠心不二的人。这才不怕机密泄露,放心地微笑道:“我已制定钳型攻势,三路夹击南中。南中叛军雍闿势力最盛。亮分道进军,东路军由马忠率领巴西健儿越江阳下牂柯,歼灭朱褒,然后折向西南攻打建宁郡的雍闿。中路李恢率军出平夷,向南进攻味县,牵制敌军。我率主力部队西路入越嶲,歼灭高定后迅速向东攻击建宁。最后在秋十月左右与马忠、李恢军队会师滇池。”
“好!好!”一颗悬着的心落回原地,刘禅又担忧道:“相父十月就平定南中,这么快?”
诸葛亮点点头:“臣不敢在南中耽搁北伐大业。”
“哎呀,相父昨天祭祀的时候说以正道取胜,差点吓坏朕啦!”刘禅握紧拳头,一副兴奋惊喜的孩子模样。
诸葛亮平静地扫视群臣,缓缓说道:“兵不厌诈。誓师大会上人多口杂,臣并非欺骗陛下,只是不想让作战计划被敌人的奸细探知。”
“那祝相父早奏凯歌!”
群臣纷纷祝贺诸葛亮南征得胜,全歼叛军。三三两两返回CD。只有马谡恋恋不舍,又跟着大军走了二十多里路。
“幼常是不是怨我召你回CD?”诸葛亮半开玩笑地说道。
诸葛亮先前启用马谡为越嶲太守,防御高定的叛军北上。如今大军南下,也就调回CD,仍命原太守垄禄接任。他明白马谡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怨言。马谡一定有话要说。
又笑着说道:“千里相送终有一别。我们虽然常在一起讨论南中问题,但总感觉意犹未尽。今天我还想聆听你的高见!”
马谡见诸葛亮如此谦虚地请教,于是和盘托出:“朝中众人多冀望大军一到,叛贼殄灭。但据我看来,南中仗其所处既险又远,久怀不臣之心。大军平息南中叛乱问题不大,但今日破它,或许明天又反。如今我们正准备倾国北伐,与曹魏相抗。如果南中知道我们的重点在北方,其反叛必然更快;如果我们把南中叛人斩尽杀绝,免除后患,这既非仁者之情,又非仓猝之功。”
诸葛亮点点头,从袖口摸出羽扇,笑道:“朝中有你这般见识的人实在太少。他们把南中问题看得非常简单。”
马谡得此称赞,大喜道:“我送丞相几句话: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希望您此次出兵将南中人心征服!”
望着马谡才气洋溢的面容,诸葛亮轻轻摇动羽扇,会心地笑了,心头热乎乎的。他之所以感动,不仅仅有感于马谡对蜀汉事业的忠诚,还因为马谡看问题比普通人深远。对于南征与北伐,诸葛亮心里也有杆秤。北伐曹魏是蜀汉政权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南征则是从稳定后方,增强国力两方面为北伐服务。因此,南征就要用最小的代价和最快的速度取得南中地区持久的稳定。马谡的意见与自己不谋而合,果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
大军离开CD,沿着岷江南行。一路上顺水而下,舟行船稳。诸葛亮给全军下了一道教令。教令只有二十个字: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这就是马谡给他的临别进言。
“丞相。伯岐不才,请为将军。领一只军马从牦牛道偷袭高定。”诸葛嶷风尘仆仆地进入诸葛亮所在的船舱。
“你怎么知道我军不走牦牛道?”诸葛亮看都不望一眼。对于诸葛嶷的请命,他是大为不满。
“进入越嶲只有两条路,丞相既然顺江而下,一定是走安上路。”诸葛嶷咨询过义兄马忠,对路途多少了解一二。
“伯岐之前可曾带过兵打过仗?”诸葛亮日理万机,却决计不会忘记诸葛嶷三年前大破鄂焕解新道之围的军功。
“我只跟随马忠将军解新道之围。”诸葛嶷如实回答,满腹疑惑地望着丞相。
“带兵者必须身经百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你只上过一次阵,怎堪大用?”
诸葛嶷暗暗埋怨丞相的谨慎小心。义兄以前也没听说打过仗,就被李严派去打新道,如今又擢升东路军统帅。为什么我就不能单独带兵?
“那你知道牦牛道的南端已经断绝了么?后汉安帝延光二年才春,‘牦牛夷叛,寇灵关,杀县令’。从此牦牛道断绝,一百多年都没开通。”诸葛亮对牦牛道不感兴趣。从诸葛嶷一开始提议走牦牛道,诸葛亮就觉得他对地理还不是很熟悉,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战略部署和战略目标还很迷茫。目前的诸葛嶷不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应该让他随军锻炼,苦心栽培。
然而诸葛亮的一片苦心,哪里能被诸葛嶷理解。他一心想做将军,不肯从基层慢慢爬起:“在下请求带领兵马开山修路,效仿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故事。”碰了几鼻子灰,诸葛嶷还不死心,希望奇迹发生。
谁料诸葛亮诡异地笑道:“不必多此一举。某就是要让高定猜猜我军到底走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