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榷是那种人群中绝世独立的俊朗少年,只是站在那里,便足够引人注目,极为随意的一袭青衫,周身的清冷气质,似曾相识。
一大清早,睡意尚存之时,在气氛肃杀的考场看见如此美景,当真是大饱眼福。赵长镜自然不知道那是谁,直到他走到顾准面前覆手施礼,道:“学生沈之榷,见过顾大人。”
顾准不动声色的拧紧了眉,旋即又放开,略略颔首:“有礼。”
竟是昨晚被聂习读错名字的那人,因着这个缘故,赵长镜关注起对面的情形。她不敢名目张胆的盯着,只时不时觑一眼,若有若无的,她似乎在顾准垂下的眼眸里捕捉到一丝像是哀伤的情绪,却不能肯定。毕竟,他从不是将喜怒摆在面上的人。
不等顾准出题,沈之榷先开了口:“学生斗胆,敢问大人可还记得‘岂言无衣,与子同袍’。”说是斗胆,沈之榷可没有半点怯懦的意思,虽倾身躬着,双手交叠于前行礼,但并不俯首,与顾准直面对视,眼神之中,颇为坚定。
只见顾准的笔在手中顿住,纸上洇开一团墨迹。他捏紧了又松开,将笔一丢,彻底染得那白纸乱七八糟,他站起身,手掌摁在桌面,似乎是怒了,道:“‘岂言无衣,与子同裳’记得又如何?前事相忘,到此为止。本官的话,你可听清了?”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皆侧目,齐刷刷将目光掷在他二人身上,静观事态发展。此时赵长镜已起身,防备发生意外。当下她疑惑不已,这沈之榷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顾准失态至此?
沈之榷背对着赵长镜,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那封信当真是你写的?也罢,多谢大人赐教,学生告退。”头也不回的转身就走。
当时,顾准明明白白看见,那一瞬沈之榷不可置信的表情,不待垂眸便已消逝,末了一声叹息,浑然不觉。
他知道那时只要沈之榷多一分犹豫,他会立刻对他道:“阿榷,棠棣之华,何曾相忘?”即便满心疼惜,顾准也吝啬显露一丁点儿在面上。见沈之榷决绝离去,他强撑着桌面才不至于跌坐下去。
旁人听得他们二人对话,免不得有好事的胡乱猜想,一旦传了出去,顾晴城的名字,又能沸腾好一阵。
是夜,赵长镜于成叠的文案间一个打量,又不见了顾准。想来早间的事对他的影响不小,早些回去也好。她忽然明白他昨晚喝酒的原由,便是为着“沈之榷”三个字。
赵长镜下勤时,已月上中天,街上行人寥寥,她亦加快脚步,经过水月楼前,却慢了些,向里头望了望,顾准又在自斟自酌,桌上酒壶换做酒坛子,三三两两。
“顾大人好雅兴,怎么不叫上下官一同?”赵长镜本不想打搅,思索再三,还是踱到他跟前。
大约是喝多了,顾准面颊有些泛红。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顾晴城,终于在酒劲下散了仙气,独酌世人的伤怀和无奈。虽不知他与沈之榷有怎样的过往,单凭他为他喝酒,就知他在他心中的分量。
“赵大人若不嫌弃,自便。”顾准端坐着,举杯回应,却是看前方虚空。
赵长镜倒也不客气,向老板娘要了杯子便坐下。顾准一杯接一杯不曾歇手,她也不拦。既然酒入愁肠愁更愁,那一醉方休,一愁到底未尝不可。她也陪着慢慢喝,眼看着他的眸子渐渐黯淡,变得缥缈不定,便想劝他回去。
正要按下他的酒杯,被他突如其来的笑给打断,浅浅的一弯,盛着醉意。赵长镜分明没喝多少酒,却也迷糊起来。
他对她笑,他说:“阿榷,三年不见,可还好?”
“你到底还是找来了,你我要永不相见才好。”
“我命格不好,同我来往会害了你。”
“上一回是落水,好在我水性不坏。这一回……这一回怕是要落选,又该如何化解?”
顾准自嘲,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这样的才气,何苦辜负?”
“手足一场,你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又是一杯。
赵长镜愣愣的听了半天,才明白顾准将她当成了沈之榷,看样子醉得不轻。她还是头一次听见他说这么多话,不是平日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格外温润平和。
她看着他趴在桌上的身影,就那么望着,一杯又一杯的饮,直到眼皮重的再也睁不开,酒杯滚落在地。
夜入三更,只剩他们这一桌,老板娘也不知道什么情形,走近了瞧他们都已醉倒,睡熟了,便至后厨寻聂习。
“我瞧着赵大人同昨天那位青衣公子一起喝酒,醉得厉害,你将赵大人送回去罢。”
“她在店里?那我便先走了。”得知赵长镜在店里,聂习毛毛躁躁的脱下围裙,快步走到大堂,见她睡在桌上本想把她叫醒,可她睡得沉,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聂习叹了口气,将她放到背上。
“再同别人喝成这样,看我管你不管。”聂习嘴上不饶人,眼底却是温柔一片,赵长镜醉醺醺的脑袋搁在他的肩上歪在一边,他伸手轻轻地托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