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成熟了通常会被燕雀叼啄,残缺不堪,这也是农人最厌恶的。
那些燕雀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它们总是寻找那些最完美的果实,然后将它糟蹋。
我又琢磨人成熟了之后是不是也会被某种燕雀叼啄,因为那些烂漫天真即便装饰的再认真也都有很大的落差。
深秋的阳光极其让人想把时间定格在那,我削了一个红薯,我的女儿不喜生吃,我却唯独非生的不吃,我不爱把红薯切成片,我喜欢像小时候一样如同坐在田埂上捧着啃上半天,可现在的红薯却怎么也生不了那么大个儿。
我的母亲每年都要种上几分地的红薯,从前是担心粮食不够,如今却是没什么可种才种,最让我难过的是母亲早在几年前就换了红薯的品种。从前那种红皮的大个儿的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现在的黄皮的虽然甜了些,但究竟不能媲美。
父亲从远处颠来,手上的红袋子格外显眼。
“那是什么?”我很懒散的问了一句。
父亲掂了掂:“柿子,从你祖父老屋后山的老树上摘的,味儿好。”
我的大脑在那片刻似乎真的模糊了,老树?我应该记得很清晰,但我连轮廓也勾勒不出:“哦,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是的,柿子确实甜,也很营养,但太软,软到你不敢触碰,深怕把它捏成一团浆糊(这个世界总是如此,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容易破碎),而且皮不好剥,肉太黏,黏得一手,黏的满嘴,黏得全身都是柿子汁,总归我是不喜欢。
“又不是给你吃的。”父亲一脸鄙夷,的确,那是给我女儿的,我的父亲会耐心的将一个个柿子去尽皮,挑去核放在碗里,我的女儿就用调羹捥着吃,父亲的这种耐心在我小的时候是没有福分见到的。
我忽然想出去走走,我不能像个活死人躺在太阳底下,这个季节的暖阳特别爱消磨人的意志和光阴。我得去看看我是把树的梢忘了还是把树的茎忘了。
我站在一堆草垛旁,这里的房舍老早搬空了,除了一大片芒草,我瞪大双眼努力的扫视着。
那棵小树不见了,那个小人儿也不见了,只有一棵老树杆上零星着几个不太完整的柿子。这棵树现在已不属于谁,倘若真要谋个究竟那还得算我们家的,只是上面那些好的柿子早被不知道谁拿了光。我静静的看着几只麻雀盘飞在快要老死的老树枝上竞相争食,他们并不是将一个吃完再去吃另一个,而是将一个仅仅叨一口再换下一个,这叫我想起老西游记里齐天大圣偷食蟠桃的情景,我脑后又忽然响起祖父的一句话:后山的柿子熟了,快拿个篮子去摘,不要被麻雀啄坏了。这话自然是对我的祖母说的,我多么希望也对我这样说。
这棵树到现在大概有三十年了吧,我看着那粗壮的树茎,我想不出父亲是如何吃力的摘到那样高的柿子,仅仅只是给我的女儿。
我似乎又明白了,因为我看到有七个小孩,七个生的一模一样的小孩,他们穿着一模样的衣服,说着一模样的话语,他们正在配合着流利地爬上老树。那树上的柿子不晓得什么时候竟多了好多,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说在偷柿子,偷柿子?他们当着我的面说偷柿子,说的那么正气凛然,他们摘下一个问我要不要,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不喜欢柿子,不过多少年后他们是会知道的。我原本是不要的,但柿子已经从我的头顶上落下来。
你们知道这柿子是谁的吗?我问他们。
我爷爷的,他们笑着异口同声的告诉我,他们笑的那么欢心,似乎在嘲笑我这都不知道。
他们爷爷是谁,我也跟着笑着,笑的有些无奈,他们的爷爷是我的祖父。
我剥开柿子皮,但我不剥尽,我只剥去表面那层薄皮,留下里面那层。人家是为吃甜甜的肉,我却更青睐那层涩涩的皮,我喜欢连同皮一起放在嘴里慢慢咀嚼,那种甜甜的涩味也算是我吃柿子少有的乐趣。
我正想再多回味一圈那股涩味,却有一阵喋骂声从我身后传来。那是我的祖父,他的手上揣着一根扁担,我不知道他是在骂那些已经飞散开去的麻雀,还是在骂那七个小孩。
祖父从我的身侧经过,他还很年轻,因为他健步如飞。他不是在骂麻雀,那些麻雀早在他上来之前就飞的无影无踪,他是在骂那七个小孩,他看到七个小孩骂的更狠了,于是七个小孩拼了命的跑,我记得我也跟着他们拼命的跑,我看到祖父用尽全身气力把扁担向我们砸来,砸烂我们这些王八羔子。
七个小孩已经消失在视野里,而我终究还是站在那堆草垛旁。我看着祖父反反复复的愤怒的数着树上的柿子,但无论他树上多少遍都少了一只,因为那一只在我的手上。
祖父正恶狠狠的瞪着我,瞪着我手上的柿子,我顿时慌乱了神,我把吃了一半的柿子随手丢在了地上。祖父心疼的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柿子,他的骂声自始至终一刻也未停歇过,他是在骂那七个小孩,也是在骂我,他已经骂到我不需要柿子皮也能尝到涩涩的苦味。
祖父拾起扁担,他已经气的全身发抖,气的几乎拿不准扁担。他下去的时候可没有上来时那么利索,他走三步就回一次头,他深怕那七个孩子会再回来——我的手上又多一只柿子——而他的树上又少一只。他怕的要命,我猜他几乎还没有走到家就又返了回来,他又数上多少遍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粗略的估计他一个下午像这样来来去去不知道数多少遍柿子的情形大概有五六次。他怕到什么程度?他最后还是把那些完好无损的柿子统统摘了去,然后又剩下那几只麻雀盘旋枝头。
我锁着眉头再一次笑着,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在偷柿子——偷我祖父的柿子。我最终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摘到那些还算不错的柿子——只是给他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