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亥城梅街的17号有一间小阁楼,小阁楼是在梅街最靠北最深处的角落里,那里的雪通常要比外围的融化的更久些更晚些,当外围的季节是在春天时,小阁楼则还是冬天,当外围到了夏天,小阁楼才慢慢转为春天,当外围进入了盛夏,小阁楼则又到了冬天,甚至呼出一口气都变成雪花洋洋洒洒而下。
梅街的人们大多数都已搬走了,因为战争。
然而少数人还是不愿意走的,比如那间小阁楼里住着的。于是邮递员每次都要从大老远处奔来送一份信到那里——只是送那一封信——何不累积起来一起送呢?然后折返回来再往别处送——这是辛苦的,特别是在冬天。
阁楼里住着的是个铺满皱纹、满头花发的老妇人。老妇人拿了信却没有拆开,她读不来信,因为不识字。
于是她匆忙披上棉大衣,裹起围裙,小心翼翼的捧着信,蹒跚的走了出来,她需要从17号一直往外走,一直走出梅街,然后向左拐再走上一小截。她花了一段时间到达了目的地,她真的有些老了,以至于走起路来不能稳稳当当,并且又需要花些时间大口大口的喘气。
老妇人是不常出门的,因为战争,也因为没有太多的力气。
门开了,是个不太年轻的男人,同时也显得有些颓废。
“您来了,快进来暖暖吧。”男人淡淡的说。
男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张软棉垫在椅子上,倒了一杯热奶给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热奶轻轻放置一旁,她的手有些颤抖,但她很迅速的从怀里抽出信纸递给男人,然后才随着慢慢坐下来,而火炉里的火也映的两人颇为活跃和生气了。
男人摊开信纸,然后那些字也在火的映衬下跳动着从男人的嘴里蹦出来,美丽极了:
“我敬爱的母亲大人!我是您最亲近的血肉!儿子一切都非常好,家乡现在一定很冷了吧,记得多穿些,给您寄去的貂衣还合身吧,那是儿子立了功奖励的这个我说过了,我们这边不需要穿这些的,到处都是太阳,热的很呢!敬爱的母亲,我想说您吃的还够吗,您说养了一只猫,会不会太累了点呢!上次您来信说家乡来了一班子唱戏的,他们唱的怎么样?还有西边的广场雕了一尊大雕像,可是您没说雕像是谁,我是非常想知道的!阿莲婶家的斑斑怎么叫马车压死了呢,它那么温顺那么可爱,只有四岁多怎么就不小心的叫马车压住了呢!肇事者真是不能饶恕!另外市场里的东西有没有贵了些?大山叔叔的水果铺的生意还好吗?快要过年了,烟火准备好了吗,街头街尾是不是已经挂满了灯笼彩带,我想我很快就能看到了。”
“对了,上次和您说的那个战友还记得吗,他也开上坦克车了,他之前是那样子的傻,我想想就要发笑,还记得他刚来的时候一扛着枪就要尿裤子,他竟然也会开起坦克车来,还像模像样的。”
“母亲您不知道,我现在可以讲一口流利的外国话了,我想过了等仗打完了我就学习做老师,教授人家外国话,您不晓得会讲外国话有多重要,记得有一次在河里洗澡遇到一个敌人,他瞪圆了眼珠怒视着我并且准备要打我,我就用外国话骂了他一顿:嘿,小子,你******不认得我是谁了吗,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混蛋叫什么名字,你快给我死过来死过来。然后他以为我是某个长官于是就扛着枪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你不知道幸亏我是没有穿衣服的,母亲您是信奉主的,我想着一定是主给我刻意的安排。那么我就拍着他的脖子骂道:嘿,混账小子,你是哪个营的,有没有烟。于是他笑脸盈盈的掏出一包不太好的烟,不过他又立马藏了起来:不对不对长官,不是这包。又从另一边掏出一包好烟给我,又给我点上了火。于是我又夸奖他一番,你不知道他有多开心,我想他一定是个新兵——真是有趣的兵。我又突然一惊,那个兵也跟着紧张起来,以为有‘敌人’来了,并且做出一副誓死要保护我的举动——简直叫我笑的快要死了。我就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子别怕别怕,我踩到了一条鱼,来把刺刀拔下来给我,等我抓起来咱们一起去那边烤鱼吃。那个兵显得多么兴奋啊,非常利索的把刺刀递给我说:长官,我非常荣幸替长官抓鱼,呵呵,我刚来不久,多谢长官照顾。我真是笑掉大牙了,到底叫我怎么照顾他好呢,难道请他吃鱼吗!然后我让他转过身去把后面的芦苇草拔给我,他也听话的乖乖的转过身去——他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兵啊,我心里乐的开花却又想流泪,因为我用他给我的刺刀深深的从他的脑门扎了下去,我可以知道在我扎下去的时候他还在笑盈盈呢!母亲,你说我是多么庆幸我会说外国话啊。”
“母亲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把敌人从河岸这边赶到另一边了,他们快要没水喝了,我们很快就会赢得这场仗,将军已经给我们说了,他已经开始在寻找一些女孩子,等仗一打完就给我们做老婆,母亲你看看我快要娶媳妇了,这都没法想象,我快要娶媳妇了,将来我就给您生下一堆堆的孙子带回来,叫你抱都抱不过来,嗯,下次我一定把女孩的照片寄给您瞧,您瞧上哪一个我就娶哪一个,然后带回来,您说好不好。”
“好了,我敬爱的母亲大人,我一直记挂着您,可是我得去巡逻了,您放心,儿子已经不用到战场上去了,我现在带了一些小兵,我得看好他们,他们还太小,许多东西我得教他们,不过儿子很快就能回来了,请母亲勿挂念担心。”
“愿母亲注意身体,多跟邻居们聊聊天,说说闲话,祝母亲新年快乐,我爱你!
——您最亲爱的儿子柯林拜上。”
“祝贺您,赫尔太太,您儿子要娶媳妇了,并且将来一定是做将军的了。”男人笑着说道。
“谢谢,我只要他能够平安就好了。”老妇人尤为激动,小心翼翼折起信纸珍藏入怀里,然后又拿出一张未写过的信纸交给男人。
“赫尔太太,您请稍等。”男人歉意的说道。
男人拿了一些牛奶和吸管走进一间房间里,过了许久,男人出来了,手上拿着一床沾了许多污秽的被褥和衣物;男人又端了一大盆开水和毛巾等浣洗物进去了,再是许久,男人缓缓的走出来,关了房门,神情更加显得暗淡了。
“抱歉,让您久等了,赫尔太太,您打算如何回信?”男人询问老妇人。
“我可亲的孩子,你的信收到了,母亲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无论你怎么做,母亲都在心底支持你,只要你平安!母亲就暖心了!”
“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听长官的话,不该说的话不要说,打仗的时候能不冲在前头尽量不要冲在前头,但是千万不要怯弱,只要你平安!母亲就安心了!”
“请对你的兵要宽厚一点,尽量的爱惜他们,他们的母亲一定和我也同样在挂念着他们。”
“你给母亲寄来的貂衣,母亲正穿在身上,非常合身,非常暖和,你记住,下次得来的奖励不必寄回来了,你留着自己用,那是属于你的,母亲为你感到自豪。今年不冷了,街上早就张灯结彩了,到处都是烟火,前天下过一场雪,今天已经全化了,太阳暖和的很,我正捧着被子出去晒的时候就收到了你的信。”
“母亲一切都安好,你真的不必挂怀,上个礼拜天史婧大婶给我送来两斤牛肉,我吃不完拿了点冰冻着,你要是回来的早许是能吃上。”
“我给你说个好消息,隔壁花花已经找到好丈夫嫁人了,你之前还当着她的面说她丑一辈子嫁不出去,你这么说是不对的,她毕竟是你妹妹,等你回来你一定得好好祝福祝福他们。”
“只是那尊雕像母亲认不出来,我找人问问,下次一并告诉你。”
“我最可亲的孩子,我要说的就这些了,母亲多么希望明年不用再给你写信,母亲想你回来,只要你平安!母亲的心就暖了!”
“赫尔太太!写好了,就这些是吗!您要留下来吃饭么?”男人将写好的信还给老妇人。
“不了,我想赶快把信送去,感谢勒伯先生!亚梦女士好些了么?若有什么能够帮助的请尽管说。”
尽管风又大了些,四周的景物显得格外的冰冷,赫尔太太怀揣着信出了门,她满面的笑容却是更加紧凑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