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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

闰 二 月

骤雨初歇,湿云酿阴。轻风剪剪,客心欲碎。怅望乡云,杳无的信,不识故园尚有未残梅否?

杞生请假归,久而不来。校务委余兼任,终日昏昏,沉闷欲死。惟晚来一枕蘧蘧,稍觉甜适。不作日记者,已半月于兹矣。

此半月中,事亦无可记。来此绝境,操此生涯,既无资料,又少心情,此后余日记簿中,将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痴抵东已久,海天万里,两度书来,嵇懒庄荒,未有以报。其第二函中,有诗叫绝,系与东友在大森看梅之作。录以示余,并索余和。

此书来亦旬日,想石痴此时正屈指计邮程,翘首盼飞鸿矣。书不可不答,诗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无佳句,聊以慰石痴之望而已。

东风吹恨满天涯,梦断罗浮不忆家。

故国山河残破甚,争来海外发奇花。

吹葭已变旧时灰,才见森林绽早梅。

毕竟东方春信晚,一枝先已向南开。

倩问何人种此梅,今朝尽为使君开。

世间急待调羹手,尽许东风着力催。

一从迁植到山房,忘却当年处士庄。

铁石心肠移不得,而今也斗入时妆。

书室前有庭一方,庭无杂树,一梨花,一木笔而已。梨树大可合抱,高亦寻丈,木笔则枝干伛偻如侏儒,其低者仅与檐齐,遥对梨花,若甘拜下风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极平淡,一极绚烂;一为出尘标格,一为媚世容颜;一多风流自赏之姿,一俱憔悴可怜之态。雅俗不伦,荣悴异遇,不知当时花主人,何以将此二花并植一处!

然而万紫千红,无非薄命。东风恩怨,一例无边。弱如梨花,易受风摧雨打;灿如木笔,亦岂能常开不谢!吾为此论,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较迟,斯时之梨花,正烂漫盈枝,亭亭玉立。设不幸而遇无情之风雨者,不日且就残矣。眄彼辛夷,犹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赊得春光几许,诚哉早发不如晚达也。

东风飞快,剪尽韶华。雨雨风风,又值禁烟时节。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饮薄醉,乡思如焚,粥香饧白之天,酒尽愁来之候,重门深掩,风雨凄凄,凭吊梨花,飘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鲜,今朝砌下舞。余固知其无能久恋也。

嗟嗟!蝶梦成烟,尚有未归之客;莺声如雨,已催将暮之春。好景不常,虽怀曷遣,诵放翁“又见蛮方作寒食,强持卮酒对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绝乎?

日来风雨二师,大行其政。今晨阳乌偶出,遽尔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儿羞见人也。向午淅淅沥沥之声,又到愁人耳边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锁,一时真个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箫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呜呜之调,宛转哀怨,嫠妇安在?闻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罢,小立回廊,视梨花正纷纷自下。白战一场,无言自泣,风景弥复凄黯,因口占一绝句云:

冷人冷地太无情,一片闲愁眼底生。

日暮东风吹更急,满庭梨雨下无声。

清吟乍歇,鹏郎忽来,手携芳兰二茎,为余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

余问:“花何来?”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爱此花,长日与之相对。先生亦爱之否?”

余曰:“此花香清韵淡,余亦爱之。惟汝识之,花不可轻折也。植于盆中,可延一月。折而养于瓶内,不数日而瘁矣。”

鹏郎曰:“阿母亦尝以此言戒余。余今日折而赠先生,阿母固不余怒也。”言已自去。

异哉此不可思议之兰!果胡为乎来哉?味鹏郎言,则赠兰者非鹏郎,固自有人在也。余对此兰,益不胜美人香草之思矣。濯濯之姿,尘飞不染。依依之态,我见犹怜。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兰不能言,其何以解余心之感乎?因作《对兰》、《问兰》二诗以寄意。

含烟泣露可胜情,折取瓶中懒自呈。

未许岩峦终志操,不妨风雨过清明。

瘦来只恐香成泪,淡极应惟我称卿。

从此名香无用,垂帘静坐足心倾。

怨否芳春占已迟,美人空谷尽相思。

同心结佩知谁许,竟体扬芬怎自持。

明月几时照清梦,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标果许人怜惜,为我低头对面时。

环校皆山也,群峰初霁,拨黛若沐,掩映于碧油子间,其状万变。就中有一山,突兀撑空,纵横数十里,作势如奔马,视众阜如婴提。群山若侍从者,则所谓鸿山是也。

考之邑乘,鸿山原名让皇山,又名铁山,有泰伯遗墓在焉。曩游虞山,尝谒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处,窃意二子之逃也,行踪既非两歧,遗蜕应同一穴,而千百年后,各占一山,遥遥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让皇山更名鸿山,则以梁鸿与孟光同隐于此之故。至又名铁山,则不知何所取义矣。

每岁清明,远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举。是日红男绿女,踵接肩摩,有万人空巷之观。其近者则携樽挈而来,其远者或命车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风颠,远岫迎人,娇莺留客,极一时之豪兴,收十里之春光。过此以往,则寂寞空山,凄凉古墓,只有夕阳翁仲,枯木寒云,无言相对而已。

盖是山绵亘十数里,四无人烟,离城远,王孙公子,不来此处着鞭,逸客骚人,更是从来绝迹。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与掎裳连,山前山后,喧逐如狂,不过循成例以为欢,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无有知踏青为韵事者。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过半数。欲求一啸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盖属绝无,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余于未游鸿山之先,询诸鹿苹而知其然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岁清明,适应是语。风雨无情,败尽游人之兴,踏青惯例,乃迟三日举行焉。

鹿苹招余同游。余不获辞,且欲一揽鸿山之胜,乃棹扁舟而往。盖是山离校十余里,一两芒鞋,难胜是役,余复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无实矣。

山之四围,绝无胜处。俗传鸿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则曰大脚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点,厥为泰伯墓,次则梁鸿祠。墓在山阳,崇封屹屹,形势郁蟠。墓前有大红山茶两株,大可合抱,花如缀锦,殆灵气之不钟于人而钟于物者欤!

祠在山麓,形式至为简陋。败壁颓垣,仅支一角。祠亦无主,惟所祀梁鸿、孟光之像则尚存。男则白山道袍,丰神奕奕;女则钗荆裙布,颜色怡怡。高风千古,辉映后先。瞻仰之余,令人慨慕。

夫以三让高踪两贤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转移风化,垂教无穷,数千百年后,生其地者,犹多盛德君子焉。以余所闻,则不其然,岂其遗泽已尽欤?

山势甚巍,而枯瘦于秋。生意都歇,既无郁郁丛林,并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毕竟无青可踏。游人如带,紧束山腰,不知若辈所藉以游目骋怀者果何在也。而高原之上,败棺纵横,白骨狼藉,几于遍山皆是。以点缀此可怜春色,较之曩者大田中所见,殆如辽东之豕,少见称奇。令人到此,几疑深入不毛,萧条满目,宁复忆是踏青时节,拾翠风光哉!

来斯广漠之区,那得登临之趣?只觉凄凉热闹,两不可堪。俯仰游观,一无所得,索然兴尽,鼓棹而归。途中口占两绝,聊记斯游之幻。

绿惨红愁色未匀,出门风物几曾新。

故乡春半不归去,野鸟山花空笑人。

青山无语对斜晖,人世荣华旦暮非。

多少枯骸萦蔓草,清明不见纸灰飞。

东风无赖,人软于绵。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课在第四小时,不妨蘧蘧一枕,暂偷半日闲也。

案头瓶兰已僵,残泪欲滴,静中相对,悠然而动遐思。香魂一缕,欲断未断,呼而祝之,花闻之乎?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余亦殆将病矣。

灯花落尽,稚子不来。独坐寡欢,羁愁叠起。忽忆故乡尚有二三知己,如汪子静庵,邵子挹青,皆余昔时吟友。回首当年,时相过从。三月莺花,一船诗酒,此乐正复不浅!嗣余惨遭家难,抱恨终天。读礼之余,啸吟俱辍,遂与二子疏,然犹未至数月不见也。

今则故人无恙,独客无聊。落月屋梁,怀思靡已。梅花岭树,瞻望徒劳。重拾坠欢,更不知在何日矣。永夜怀人,不能成寐。且凭尺素,以写我心。二子得之,当有以慰我也。与静庵书曰:

暮霭苍苍,关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单床冷席,孤寂如鹜,此如何地位耶!顽童数辈,终日聒噪,此如何生活耶!而楚霞以一身当之,不其危哉!盖自风雨孤舟,飘摇到此,忽忽已匝月于兹矣。愁中滋味,尝遍十分;病里光阴,抛来几日。回首荒店品茶,丛祠赌弈,情澜不竭,密坐谈心,曾几何时,恍惚若梦,渭北江东,云愁树惨。我所思兮,杳不可见。浮世光阴,隙驹之影耳;人生聚散,沙鸟之迹耳。黄昏不寐,摊书独坐,乡思羁愁,百无聊赖。不徐不疾之钟声,若与我问答焉,不明不灭之灯光,若为我撮影焉。叹世运之不齐,伤命途之多舛。鸡声落月,刘琨起舞偏迟;雁影西风,庾信伤心太早。才人薄命,名士工愁。同病如公,何以教我?嗟乎!笔墨无情,莺花易老。君才如海,我志将灰。浊酒一杯,此身何有耶?裂素写意,聊寄殷勤。春风多便,惠我好音,勿使消息如瓶井也。

与挹青书曰:

浮云一别,雨三春。酒分诗情,而今搁起。故乡春半,可归不归,得毋莺花笑客乎?故人无恙否?乡园事事驱人出,只有朋欢系客赐。别来消息沉沉,忘筌之交,何藉中山毛生,虚问寒温也。风尘如己,落落曙星。昨日惜秋短章投我,颇知近状。徐郑二子,已否晋省?雪泥异路,恐此后踪迹如秋叶也。寒乡孤客,穷苦万状。花娇柳宠,触目尽足伤心;燕语莺歌,入耳都成苦趣。三杯闷酒,一曲风琴,近日生涯,殊落寞耳。足下襟怀洒落,才思纵横,诗不多作而有奇思。昔人句云:“春物诱才归健笔。”未知今春之笔健乎?否乎?如有佳作,肯录示一二以慰羁人之渴想否?(下略)

寒食清明都过了,雨丝风片正愁人。斯时阶下梨花,零落殆尽。一片春痕,狼藉满地。有情人对之,殊未能恝然也。

方花盛时,我固尝为花之主。栏杆时凭,香雪频闻,既不能护花于生前,免受风饕雨虐,复不能慰花于死后,任其堕溷沾泥。花死有知,应叹遇人不淑矣。趁着星期无事,何妨收拾一番,俾眼底残春,不留余影。

葬花韵事,埋玉多情。古之人有行之者,余亦何妨学步。乃就庭畔凿土成穴,拾花片纳诸其中。土坟然隆起,成一冢形,植枝其上,以为标识。

约两小时而竣事,检视枝头,所存盖无几矣。而彼对待之辛夷,则正嫩苞初坼,浓艳欲流,骄贵之气,咄咄逼人,一若无限风光,为渠占尽。虽然,此俗艳也,我殊不喜。我不敢自谓别具看花之眼,夫以梨花之色静香恬,苟非俗物,殆未有不爱者。余友挹青尝有句云:“万紫千红都看厌,还亏本色此间存。”余谓确合此花身份。惜乎琼姿濯濯,早来零落之悲;玉骨珊珊,易受摧残之惨。开时常泣,满枝都是泪痕;落后谁怜,入地犹留梦影。对此一香土,余其能无所悲耶?凭吊未已,哭之以诗:

幽情一片堕荒村,花落春深昼闭门。

知否有人同溅泪,问渠无语最销魂。

粉痕欲化香犹恋,玉骨何依梦未温。

王孙不归青女去,可怜辜负好黄昏。

本是泥涂不染身,缘何零落逐烟尘。

明知入地难重活,只愿升天早返真。

几缕香魂明月夜,一荒土玉楼人。

再来此地茫茫甚,莫觅残荧更忆春。

独吟独会,低徊不能去。一回首间,而艳之辛夷,又触余之眼帘矣。彼花虽非余意所属,然亦不可无诗以咏之。心有别感,诗语未免唐突,然据意直陈,不作一矫情语。辛夷有知,或不嗔我薄情也。

脱尽兰胎艳太奢,蕊珠宫里斗春华。

枝晓露容方湿,隔院东风信尚赊。

锦字密书千点血,霞纹深护一重纱。

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

夜凉如水,依约三更,此时余早入梦。吟魂栩栩,正缭绕于梨花香冢之间。忽闻一片哭声,凄清入耳。而余醒矣,辨哭声所自来,似在窗外,颇滋疑惧。

徐按衣起,就窗隙窥之,见一缟衣女郎,亭亭玉立于月光之下。始则倚树悲啼,继则抚坟痛哭,缠绵哀怨,若不胜情。

女郎何人?非梨影而谁欤?夜阑人静,来此凄凉之地,发此悲咽之音,小步低徊,啼痕狼藉。彼非别有伤春怀抱者,何为而至此?

然则此花幸矣,既得余为之收艳骨、妥香魂,复得彼女郎之情泪,滋斯冢土。但未知彼哭冢中之花,亦曾一念及葬花之人耶?亦知葬此花者,因为伤心之余耶?隔着一层红纸,几眼疏棂,尽情偷觑。夜深寒重,瘦骨怎生消受!嗟夫梨影,殆颦儿后身耶?不然,胡泪之多而情之痴耶?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此烂熟之盲词,乃为余昨宵之实境。

余自目送伊人去后,其呜咽之哭声,仿佛常滞余之耳根。其寂寞之玉容,仿佛常印余之眼膜。中宵辗转,心事辘轳,百感纷来,双眸难合。未明而兴,徘徊庭阶之下,踯躅香冢之旁,万滴红冰,依稀耀目。

正遐想间,鹏郎倏至,嘻然谓余曰:“先生真个爱月眠迟、惜花起早矣。彼满地落花,非先生拾而埋之土中耶?先生爱花若是,真花之知己也。”

余闻此语,知非出自小儿之口,则漫应之曰:“余非爱花,特爱洁耳。残花之当收拾,犹蔓草之必芟除耳。”鹏郎唯唯。

今夜余自校中归,室中乃发现一至奇异之事。检视案头,余所著《石头记影事诗》一册,已不翼而飞,并昨日之新稿,亦遍觅不得。

异哉!入此室者,果为何人?窃诗而去,意又何居?个中消息,殊堪研究也。

余之出也,户必加扃,而下锁焉,外人固未由而入也。即属外人,亦必无此窃诗之雅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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