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彬时年43岁。这是一个男人最富智慧与激情的生命阶段,青年的锐气未失,中年的练达已至,生命的能量积聚至巅峰状态,正待喷薄而出。这时候的魏文彬或许就像一只暂时蛰伏的雄鹰,鹰隼一般的眼睛密切关注着前沿的动态,一旦时机来临,便将展翅腾空,成为别人不得不密切关注的对象。
6.1 1993年
1993年3月,湖南广电的魏文彬时代正式开启。
凌志军在其《变化:1990——2002中国实录》一书前言中写:“一个国家,有时候会在惊心动魄的浪潮卷过之后,却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有时候又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走出很长一段路程。我回想1990年至2002年的中国,总觉得有点像后一种情况,用长距离大范围的眼光来观察,其格外引人入胜的地方,不是在于她的轰轰烈烈,而是在于她的平淡从容……”
20世纪90年代没有惊天动地的历史巨变,但是,很多变化在平静地发生着。1993年,魏文彬以四十出头的年纪出任一厅之长,本身也可以算是这些变化中的一种。
1993年前后,中国的广播电视事业也在平静地发生着一些变化。
1991年,上海广播电视塔投入建设,******副总理******称赞上海市广播电视局自筹资金建塔是一个创举。4年后,上海东方明珠塔建成投入使用,成为中国东海岸的著名景观。
1992年8月,全国文化系统首家股份有限公司——由上海广播电视发展总公司、上海电视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和每周广播电视报报社发起组建的以公有股为主体的上海东方明珠股份有限公司成立。
1992年10月,全新机制的上海东方广播电台正式开播。
1993年1月,全新机制的上海东方电视台正式开播。
1993年5月,中央电视台借鉴美国CBS王牌节目《60分钟》推出电视新闻杂志《东方时空》,这档节目将改变中国电视的语态,革新中国新闻传播的理念。同时,由于率先采取制片人承包制和编辑记者主持人招聘制,《东方时空》的创办被称做中国电视领域的“小岗村改革”。
同样是在1993年,世界传媒大鳄默多克出资5.25亿美元从李嘉诚家族手中买走了香港卫视中文台64%的股份。他早在10年前就开始觊觎中国市场,当时卫视中文台在珠江三角洲的市场影响力让他深为震撼。
恰巧也是这个时候,魏文彬将香港卫视中文台引进了湖南电视台的职工宿舍,而在当时,寻常百姓收看境外电视还是一种违法行为。而湖南电视台的绝大多数编辑记者们根本闹不清这个频道的背景。只有极少数的人敏感地意识到,自家的电视屏幕上忽然出现了这个洋气的频道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在紧接着就要到来的1994年元旦,第一批获准上星的省级电视台即将上星播出,那意味着省级电视台将不再受到地域的限制。这也就意味着,中国电视即将迎来一个竞争的时代。
1993年的湖南广电,在怎样一个历史坐标上呢?全国还有三个省区未建彩电中心,湖南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个地方是西藏和宁夏。湖南省电视台的年收入刚刚突破3000万,湖南电视台的院子里刚刚建起一座高耸入云的无线发射铁塔,程控电话和冷暖空调刚刚装进每一栋宿舍,而厅机关的全部家底只有500万元。
以上那些发生在中国文化中心或者经济中心、发生在广播电视事业最前沿地带的事件,与底子薄、基础差的湖南广电似乎相隔遥远,没有多大关联。那时很多经济基础薄弱、文化亦欠发达的内陆省份,对于这些表面上看不出有多么轰轰烈烈的变化,隐隐感觉到一种力量的震撼,但是限于条件,无力动弹,只能远远作壁上观而已。或者,漠然地把它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语焉不详地猜测着这些事件所隐含的意义。
但是这些事情对于魏文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魏文彬时年43岁。这是一个男人最富智慧与激情的生命阶段,青年的锐气未失,中年的练达已至,生命的能量积聚至巅峰状态,正待喷薄而出。这时候的魏文彬或许就像一只暂时蛰伏的雄鹰,鹰隼一般的眼睛密切关注着前沿的动态,一旦时机来临,便将展翅腾空,成为别人不得不密切关注的对象。
5年以后,魏文彬果真成功地将人们关注中国广播电视事业的视线牵引向湖南省长沙市的东北角。
6.2新官上任三副担
1993年3月3日,****湖南省委下文,任命魏文彬为****湖南省广播电视厅党组书记;3月5日,湖南省人大常委会下文,任命魏文彬为湖南省广播电视厅厅长。与此同时,鉴于魏文彬业已启动湖南电视台的改革并且初见成效,上面决定台长一职仍旧由他兼任。魏文彬一肩挑起三副担,湖南省广播电视系统由是进入有史以来权力最为集中的一个时期(在魏文彬之前的两届班子,厅党组书记和厅长都是两人分任)。由此可见年纪轻轻的魏文彬被寄予了怎样的厚望,也不难想见他的肩头会有怎样的沉重。
“原来是戴个副厅长的帽子当电视台的台长,实际上主要还是当台长,我满脑子都在酝酿电视台的改革,忽然一下副厅长前面的副字没有了,角色一下子就变了。你不仅要管好省电视台,管好省属广电媒体,还要管湖南一百多个县的广播电视事业。这次角色转换给我带来的压力远远大于兴奋,要说兴奋那也是一种紧张的兴奋。我前面有那么多厅长,现在轮到我了,我怎么弄?有一些恐慌,一些彷徨、犹豫。当时广电厅楼上楼下破破烂烂,机关里福利差、待遇差,为了谋一点福利,有人去开餐馆,有人在农民的荒地上去开砖厂。而且湖南省一级的电视在全省都没有覆盖好。在湖南最受欢迎的不是湖南电视台的节目,老百姓最喜欢的是长沙电视台的节目。恐慌也罢,彷徨也罢,确实感觉到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觉得你在其位要谋其政,要把这个事情搞上去!”
1993年3月6日,当魏文彬肩头压着三副担子走进厅机关时,原本熟悉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登时给他带来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感受。
“副厅长陪着我,楼上楼下所有办公室都去转一圈,都去握个手,啊呀,办公室一个比一个寒酸,大家一个比一个客气。楼上楼下到处看了以后,又去看了几个公司,那几个公司,进去一看,我说这不就是生产队吗?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吱吱呀呀的椅子,那些热情的笑容、期盼的神情,让我的心情很复杂,把我的思绪送出去很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位被人们寄予厚望的年轻厅长没有像惯常的新官上任立即“烧火”,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再出来。
他说:“大家不要找我。我想通了会出来找大家。”
6.3湘西山区的黑白电视
魏文彬纷飞的思绪有一缕飘向1991年的一个夏夜,湘西山区一个杂货铺前的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他曾反复提起的一个场景。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一生浑浑噩噩,有些人却始终在一些异常清晰的图景牵引下奔跑与追逐。魏文彬显然是后者。1991年那个夏夜湘西山区某村镇杂货铺前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对他来说,几乎具有大地原点般的意义,后来他的很多思索与决策,都从这个原点出发。
那一年他刚刚当上湖南电视台台长,前往湘西调研,是夜停留在怀化地区一个偏远的村镇。他对那个夜晚的追忆带有浓厚的沈从文式的乡土气息与乡土情怀。事实上他所停留的怀化地区,和沈从文的故乡凤凰相距不远。那里也有凤凰那样的麻石小街,也有山边水畔的吊脚楼,只不过较之凤凰规模较小,远为简陋,因而也远为寂静和寂寞。深深的寂静和寂寞里,一样生息繁衍着淳朴善良的人们,一样滋生着这样那样的情感和欲望。
那夜他是一个过客,带着一个过客的闲适心情不经意地走进那里的生活,不经意间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景深深震撼。
“我喜欢出去走啊,看啊,每一种生活都是我所熟悉的,又都是我所不熟悉的。我看到乡里面的街上,唯一的一家杂货铺前,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前面几米远,几十上百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就坐在那里,摇的摇蒲扇,奶的奶孩子,就望着那个电视。那个电视晃晃悠悠的,雪花飘飘的,声音似有似无的,要认真听才知道它讲的什么。”
那是古老的村镇里以电视为中心构筑起来的一道奇异景观。那个信号断断续续、画面晃晃悠悠的电视显然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一天劳作之后,在电视机前坐上片刻,也许就是这里的人们最奢侈的享受。电视对他们如此重要,要什么样的节目才能配得上这样近乎虔诚的注视呢?
“我看到了,是湖南电视台的一个专题。湖南电视台过去经常有些专题,没有文化,甚至文墨不通,小题大做,无病呻吟,嗯嗯啊啊,搞得你一身的鸡皮疙瘩。那天晚上播出的就是一个这样的节目,而且依我看还是这种节目里面的一个‘极品’,没有任何审美价值,没有任何思想价值,没有任何娱乐价值。那个事情都不值得讲,而且他讲也不晓得讲。”
即使如此,那些淳朴的人们依旧虔诚地注视着那个闪烁的荧屏,仿佛那是天下最奇妙的景观。
“那个场面震撼了我。底下的老百姓几乎没有什么精神文化生活,就只眼巴巴地望着我们的电视。而我们给他们提供的是什么样的精神食粮呢?我做了将近10年的电视工作,但是说真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多么重要多么神圣。我站在那个地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山一般的压力。”
那样的场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村比比皆是。魏文彬其实也不是头一次看见,但这是他头一次带着一个台长的角色意识以这样的方式贴近他的观众。他当了11个月的新闻部主任、7年的副台长和1年的常务副台长,刚刚成为湖南电视台的一台之长,当他从新的角度和高度来考察他的电视与观众的关系时,他不能不感到震撼。以往当他坐在电视台的审片间里的时候,观众是抽象的群体概念,但此时此刻,电视和观众的关系如此直接而突兀地呈现在他面前。一个令人震撼的事实是:他们是中国基数最大的观众类型,但他们实际上从未被真正地重视过。
魏文彬站在人群的边缘,视线越过那些雪花点点晃晃悠悠的画面看见了湖南电视台那个自成一体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幢5层小楼,有几辆骄傲地挂着新闻采访的牌子横冲直撞的车,有一些拎着摄像机趾高气扬地进进出出的记者,有一些拿腔拿调念稿子的播音员……有一些意气风发的人,有一些郁郁寡欢的人,也有一些浑浑噩噩的人。当时的湖南电视台和全国绝大多数省台一样,还在行政事业单位的体制里按部就班地运转着,观念尚未转变,活力仍在束缚之中,或者以一种畸形的方式溢出。
那夜,魏文彬在湘西山区一个小小村镇的一台黑白电视机前,清楚地看到了精神文化产品的供需脱节。他感觉到了自己肩头沉重的压力。
“假如我不能从根子上把这个队伍带好,不能把节目质量做上去,我对不住这些老百姓。在这一刹那,我过去那些教条,‘左’的那些东西,全都没有了,我做节目就是给这些人看的,我总要给他一点什么,一点欢乐,一点享受,一点知识,一点启发……我总要给他一点什么,总不能去糊弄他们,更不能去误导他们。”
当魏文彬以厅长的身份来回想湘西山区的那个场景时,他所获得的感受跟他作为台长时有了很大的不同。厅机关的场景和湘西山区的那个场景构成一组平行蒙太奇在他眼前不停地闪回。这并不是不相干的两个场景,它们实际上存在互为因果的关系。因为厅里是这样的穷,所以无法加大投入改善基层百姓的电视收看质量,无论是艺术的还是技术的。因为无视受众的需要,无视市场的需求,没有市场的意识,厅里注定会是这么穷。
6.4撒向人间都是沙
从怀化回到长沙,魏文彬召开了一次全台大会。
会议在演播厅里举行。
在演播厅里召开全台大会也许可以视做电视台的特色,但实际上当时湖南台的情况是:除了演播厅,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容纳数百人的会议室,因此稍微大型一点的活动都要借用演播厅。3年后,湖南经济电视台台长的竞聘答辩也将是在这个地方举行。
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老台除了一个新闻联播专用的小演播室外,仅有这一个正规演播厅,但这个唯一的演播厅竟然并不那么繁忙,还可以时常承担起会议室的功能,这说明什么呢?说明魏文彬需要改变的东西很多。他将在这个演播厅里发出改变的号令。
1991年的魏文彬41岁,精瘦,精力充沛,两只眼睛有鹰一般的锐利。演播厅的舞台上临时搭起来的简陋讲台并不减损他的气势。他仿佛打定主意,决不在底下吵吵嚷嚷的时候开口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抽烟,偶尔变换一下拿烟的姿势,有时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身,有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嘴。
直至底下鸦雀无声。
他的开腔出乎意料地柔和。话语是柔和的,声音是柔和的,面容是柔和的,眼神也是柔和的。他几乎是娓娓动听地讲述了一个故事,讲述了他在怀化那个无名的村镇所经受的震撼。他把所有人都带去了那个遥远的山乡,带到那台黑白电视机前,带入那些淳朴而虔诚的观众的情感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