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清楚弟弟在长沙的8年,到底从哥哥那里得到些什么。
他从老家出来,更加直接地面对哥哥的世界。哥哥的世界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近,又那么远。一母同胞的一对兄弟,在同一个城市,却分属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不想依靠哥哥,但在精神上根本无法离开哥哥。他知道他想要的一切哥哥不会给他,但又不由自主地心存一丝希冀。
魏文彬作为一个哥哥,也许的确过于“残忍”。他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拒绝向兄弟的温情妥协。他甚至亲手断送了弟弟最后的幸福——至少,那是弟弟自己以为的幸福。
14.12弟弟的爱情和哥哥的事情
魏小林在长沙爱上一个同乡女孩,不敢直接带去拜见哥哥,装成不经意地让哥哥碰见,希望得到哥哥的赞许和鼓励。哥哥回头就给弟弟泼了一瓢冰凉的冷水。理由不是女孩条件不好,而是过好,他瞪圆了两只眼睛说:“这个女孩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年龄和魏小林相差十几岁!”
魏文彬找弟弟长谈。和以往为数不多的深入交流一样,这一次,仍然是哥哥要弟弟放弃想要的东西。这是一场多少有些尴尬而又饶有趣味的谈话。因为哥哥不要弟弟做的事情,他自己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做着。其时魏文彬也是离异之身,所找的女朋友,也是长得漂漂亮亮的,年龄和他相差十几岁还不止。他说:“也许你觉得哥哥的话没有说服力,因为哥哥也离了婚,找的人年龄相差也很大,我们是两兄弟,可能你和哥哥有缘,所以婚姻、感情经历也相似。但是,你跟哥哥还是不一样。”
接下来的话非常难讲。讲浅了没有用,讲深了伤人。或许这就是典型的人比人气死人,特别是相比的这两个人还是一母所生的一对兄弟。但也恰恰因为是一对兄弟,有些话根本不必讲。弟弟望一眼欲言又止的哥哥,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卑微,他不能不感到沮丧,不能不感到悲哀,或许还会感到愤懑,或许还会感到屈辱。但是无论如何,他无法挑战他那威严的兄长,尽管这个威严的兄长此时此刻既是和颜悦色的,也是语重心长的。
不能不承认哥哥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这样的爱情是一场赌博,不仅考验男人赢的本事,更加考验男人输的能力。本钱若是不够,赢来既不易,输更输不起。
魏文彬的嘴上功夫是出了名的,讲起话来时而婉转深情,时而慷慨激昂,时而风趣幽默,时而尖酸辛辣,魏小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唯有低头听着,越听越垂头丧气。他用了“才”、“材”、“财”三个字来剖析弟弟三个方面的条件:才高八斗,你有几斗?材堪大用,你有何用?财大气粗,你有多粗?
“那是我骂他骂得最损的一次,我就是想骂醒他的黄粱美梦。我生怕别人骗他,欺他。但是他不醒,他横竖不做声,回去两个人还好,好得不得了,大家都知道了,今天这个来求个情,明天那个来吹个风。我就开始了解这个事情,如果他们真是好,那我也不霸蛮,也不是说女孩子年轻的漂亮的就都不是真心的,也不是说男人穷一点丑一点就都没有资格谈爱情,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认。”
一了解,女孩在都市频道当化妆师,再一了解,是频道总监和魏小林“合谋”的,一个瞒着自己的老板,一个瞒着自己的哥哥。
魏文彬火冒三丈,见了魏小林,桌子一拍就要“炖蔸”,魏小林吓得脸色都变了。
魏文彬一时不忍,黑着脸进了里屋,不再出来。
不久,魏文彬启动了他在湖南广电的第二轮改革,改革的目标是针对湖南广电当时“散、乱、弱”的状况实行整合,标志性动作是“三台合一”——经视、都市和生活频道整合成立新经视,以达到消除恶性竞争、避免过度内耗的目的。三台合一势必要清退大批冗余人员,魏小林的女朋友也在清退之列。
女方闻讯立即以悔婚相要挟,要魏小林去向局长哥哥求情。魏小林搬动了老母亲去向哥哥施压。但是哥哥“油盐不进”,他对新经视的一把手下了死命令:退,无条件地退。
都说女人一旦陷入恋爱,智商降低为零,其实男人同样如此。魏小林从未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幸福直接求助过哥哥手中的权力,只有这一次,为了他无法割爱的女人,他豁出去了,求了。但恰恰这一次,他求得最错,求得最蠢,求得最无意义。2002年的哥哥面临一辈子最难解的一个局,这个局对弟弟来说,则是一个绝无希望解开的彻底的死局。某种意义上,只有弟弟的局成为彻底的死局,哥哥才能顺利开解他的难局。
第二轮改革是湖南广电的一场地震,首先震动的是湖南广电的“第一家庭”。改革的难度,首先从魏文彬众亲友的求情和指责中反映出来,改革的力度,则从魏文彬的六亲不认中体现出来。
他跟他的弟弟讲:“如果这个女人为了这个事情就不再跟你,只能说明她生就不是你的女人。退掉她可以检验出你们爱情的真假,是个天大的好事。”
他把弟弟的女朋友叫到家里来,跟她讲了三层意思:“第一,搞改革,裁掉的都是有关系的人,从我这里开始,我要带头,肯定要裁。第二,你和魏小林原来我是不同意的,如果说裁掉了,你还和魏小林好,我就接受你做我的老弟媳妇。第三,你如果是我的老弟媳妇,你们两个结婚以后,我当然会帮你们,但是你不要到电视台去,你如果真会化妆,你真有这个本事,我今后给你推荐到电视剧组之类的地方去。”
14.13弟弟病了
上天仿佛一个过于冷酷的爱情审察官,不等清退的风波完全平息,又降下了另一场更严酷的考验。但是这一次的考验太过严酷,也许一份完全正常的爱情,也经不起这样残忍的考验——魏小林因病入院,宣告不治——但它检验出了魏小林本人的爱情,他临死的时候还在苦苦呼唤爱人的名字。
魏文彬在弟弟的病床前,听着弟弟一声声呼唤那个被他从集团的花名册上毫不容情地勾掉的名字,痛彻心扉。
这一刹他觉得是自己亲手葬送了弟弟最后的幸福。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和迷惘。“医生告诉我,他这个病,死亡率高达70%。我跟你说,我对我老弟的感情有多深,是这个医生帮我量出来的,陡然一下我就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我要保护他,我不能失去他。”“我给他请了最好的医生。这个医生给很多总统都治过病。我求他给我弟弟治病,不惜一切代价。他从北京赶过来,我在国际山庄请他吃了顿饭,我不太喝酒的,但我敬了他三杯酒。第三杯酒的时候我问医生,你告诉我一句真话,我弟弟的病你有把握没有。他望着我,没有马上回答。他这一犹豫,让我当场就哭起来。”
魏小林在医院住了半年,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的病情。中间病情有所缓解,老家的表兄去看他,他仿佛一个了悟的哲人,说:“等病诊好了我就回去,再不待在长沙了,长沙不是我待的地方,我还是回到老家去,还是种点田。”
魏文彬闻言潸然泪下。弟弟的一生,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生命的奥秘,又从未像此刻这般难以读解。
14.14托孤
兄弟俩最后在重症室无言地告别。
魏小林的喉管被切掉,再也不能讲话。他用哀恳的目光望着他的哥哥——他几乎用这样的目光望了他的哥哥一辈子,而他的哥哥此刻才从弟弟这样的目光里读出无尽的苦难——弟弟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儿子的手,交到哥哥的手里。
儿子年仅11岁,是他唯一的血脉。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了一个一居室的小房子,一个2000块钱的存折。“这么些年,总是有人在我面前叨叨咕咕,说他打着我的牌子提篮子,做生意,七七八八。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到底捣些什么鬼,经常对他凶巴巴的。最后去清他的东西,人死了什么都说清楚了,抽屉里面的存折上面只有两千多块钱。在长沙八年时间,就是买了一个小房子,简单地装修,剩下的十几万块钱诊了个病,一贫如洗。”
弟弟留下的孩子,先是根据孩子自己的意愿送去了他远在广东的生身母亲那里。
过了一阵子,魏文彬听说侄儿生存状况欠佳,又将孩子接了回来,亲自监护。
提到侄儿的时候,他总是说“我潇潇”。这是他一个突出的语言习惯,提到某些亲属时,会在名字前面加个“我”字,那表示对方是他内心最为亲近和珍视的人。为他这样呼唤的名字为数不多,常常可以听得到的是“我魏原”、“我华姐”、“我糖糖”,此外就是“我潇潇”。华姐是他最小的妹妹,魏原是他唯一的儿子,糖糖是他目前唯一的孙儿,一个乖乖的小孙女儿。
他说:“我潇潇现在读书,在学校里寄宿。我说了,搬新房子的时候,有一间房子专门留给他的,钥匙都交给他自己。我对他的感情,别人不知道,我潇潇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爱踢被子,我睡觉之前一定要给他盖一次被子,摸摸他的头。我潇潇睡觉沉,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