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冯子和已经是誉满大江南北,冯党如以之与后起之秀来比较,难免有失其名旦身份,况且冯子和与凌怜影之争,属于新旧剧两个阵营,新剧来势凶猛,凌怜影又有专业评论家帮腔,弄不好会有损冯子和之声誉。故柳亚子等冯党,退而求其次,推出文明戏中另一旦角陆子美,来与凌怜影相抗衡。其之所以推出陆子美,一为陆子美在上海也颇有名气,似能势均力敌,因“在当时职业剧团里,有两个旦角,是为一般观众所称道:一是新民社的凌怜影,一是民鸣社的陆子美”。二为,陆子美为南社社员,其入社介绍人就是柳亚子本人,并且,陆子美在入民鸣社之前,便与柳亚子等有些交情。由此,推出“陆党”乃是顺理成章之事,而后《子美集》之推出,亦是与“凌党”一争高下之举。
值得注意的是,推“陆党”者,多为原“冯党”一帮人。比如最先端出“陆党”一说的“蘼芜”,便宣称“我观旧剧,我爱春航,我观新剧,我爱陆子美”。并且,“陆党”中人在论及陆子美如何时,必将其与冯子和相比附,所谓“为陆子美作揄扬之力,不减春航思念”,又有认为陆子美颇得冯子和之神韵焉,实可与其“比肩”者也。由此,党陆者而无法忘怀冯子和,在他们心中,陆子美就是冯子和之影子。因此,或可以说,“陆党”和“凌党”之争,即为变相之“冯党”和“凌党”之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柳亚子等人把陆、凌两党之争主要聚焦在对《血泪碑》一剧的艺术处理上。
《血泪碑》为冯子和编演的时装京戏,1910年首演于上海法租界新剧场,柳亚子观后,大为赞赏,为其作诗曰:“一曲清歌匝地悲,海愁霞想总参差。吴儿纵有心如铁,忍听樽前血泪碑。”此后春航只要上演《血泪碑》,柳亚子必定前往观剧。其后,陆子美在民鸣社也演出《血泪碑》,柳亚子颇怜惜其才华,“春间睹子美演《血泪碑》,辄以哀婉两字相许,比闻蜚声海上,即以斯剧。春航、韵珂列席往观,咸相赞叹,以为后起之秀”。可见,在柳亚子看来,陆子美是以《血泪碑》而闻名,而《血泪碑》又是冯春航的代表作。因此,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必然的,是一脉相承的,陆子美所得乃冯春航真传。
《血泪碑》在海上各个剧团流传时,共出现了三个版本,然柳亚子独对冯春航—陆子美的这个版本颇为赞赏:
《梁石哀史》其剧本共有三派:一名《血泪碑》,春航始排演于新剧场,遂自南洋第一舞台,而丹桂第一台,而新新舞台,而中舞台。今子美复演于民鸣社者是也。一名《同命鸳鸯》,新新舞台开幕时,天知派尝演之,今新民社所演者是也。一名《双鸳鸯》,毛韵珂演于新舞台及肇明者是也。”
新民社之《同命鸳鸯》,凌怜影等人也曾演出,然柳亚子竟未前往观剧,闻剧本有“一大谬”,就断言全剧为之“黯然减色”:
《同命鸳鸯》余未得见,顾闻其剧本中有一大谬,即如玉遇梁兴后偕至妓院,欲赎如珍,怒其婪所多金,遂致用武,尽毁院中器具。而妓家则迁怒如珍,大加楚挞,备受夷伤,及如玉主仆奋力救出,卒以受病已深,奄然不起。
由此,柳亚子从剧本上就把新民社之《同命鸳鸯》(《血泪碑》)否定了,认为如此更改不仅与如玉儒雅之性格不合,也于人情不合,因此,新民社的《同命鸳鸯》即便演得再好,也是有缺陷的。至于《双鸳鸯》,在柳亚子眼里,那就更糟糕了:
《双鸳鸯》亦未窥全豹,有议其命名之未妥者,故不具论。颇闻前半段剧本与《血泪碑》相同,后半段则任意增加,如珍而外别有女郎数人同嫁如玉,后复同死。迹其命意布局,不能脱旧小说一夫多妻之窠臼,徒以情节热闹花样繁多取悦世俗,而于梁石爱情正文本旨反致抛荒,去题万里矣。
先不论剧本改得如何,柳亚子反感《同命鸳鸯》、《双鸳鸯》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其主观偏好在作祟,即他不愿看到别的花旦演出《血泪碑》。演员对剧本的改编,在当时是很常见的情况,况且,冯春航、陆子美的剧本在演出中也有改变。“盖据第一台初次排演者笔录,年来颇有增损,计有两节较原本为佳,一为崔虎行劫某宦,遂遭掩执,省却发兵追捕诸幕。一为如玉暴卒,未殓即庆更生,省却出殡盗棺诸幕。”而陆子美演出时,“出狱后交赠指环一段,似为演时所无(按:指春航演),以戏情论,借此指环为悍姊奸夫诬陷如珍杀石之关捩,不可谓非良结构。”更何况冯春航本的《血泪碑》《血泪碑》本事为:女青年梁如珍与石如玉同窗学习,彼此相爱。石因父病北上探视。不久梁父亦携全家赴京会试,未至而遭盗劫,适路逢如玉,乃至石邸暂住。而匪人陆文卿私窥如珍姊妹,涎其艳,扮女佣混入石家,与如珍姐私通。陆夜入如玉室,窃得如珍情书,正密谋时,为窃贼崔虎偷听,遂按陆计欲捷足先登。崔误扣梁母门,急切中杀梁母。陆与如珍姊计策,石、梁受诬被逮。崔虎因行劫某宦家入狱,与石同室,知情后至公堂自首。
石、梁得释回家后,陆仍不心甘,又作石家仆人。因嫉妒如玉,乘其不备,将其杀死,而如珍受冤再次入狱。石死而复苏,梁再次免于祸。遂两人订婚。而梁父、石父受皇命分赴外地任职,陆引贼群陆害死梁父,又因如珍坚贞,遭两人毒打后,被卖入妓院。如玉得信赶来赎出如珍。如珍病笃,临死嘱如玉报仇。如玉杀陆及梁姐,上坟祭奠后触墓碑自杀。也并不像柳亚子所说的那样,可当为“哀剧中之杰构”。平心而论,冯本《血泪碑》一剧并无甚出彩之处,且当时亦有剧评家认为“剧本芜杂,只有冯子和的表演可看,其他的场子都没有什么道理”。由此见出,柳亚子强调剧本如何,仅是个幌子,只是不愿再正面与秋风(郑正秋)、冯叔鸾等论凌怜影而已矣。从演技上来说,子美未必能胜过凌怜影,这点柳亚子非常清楚,更何况“凌怜影亦以善演此剧名”。故柳亚子从剧本上做文章,确有意气用事的成分。
陆党和凌党之论争,自然也牵涉到民鸣社、新民社两个社团之间的恩恩怨怨,双方各关注一党,排斥对方。虽然柳亚子为陆子美出版《子美集》,似乎占了上风,然这场论争,实际是以柳亚子的退一步,提出“齐名”之说而结束的——
比来,悼秋诸子于凌陆异同颇有所左右,袒仆则谓同时瑜亮,尽可齐名。避面尹邢,端难定论。倘亦如隋炀帝所云:“春兰秋菊,一时之秀者耶!质诸悼秋,以为如何?”
值得玩味的是,虽然柳亚子等常把陆子美作为冯春航的影子看待,然“陆党”在极尽鼓吹之时,必定转移此前观京剧之视线,而引往民鸣社观新剧。而“凌党”又持“当仁不让”之原则,双方在新剧界激战一时。民初文人间的这场“笔墨游戏”,吸引了一大群好事者,不意间起到了普及新剧的作用。从当时“凌党”的激烈态度,可见新剧鼓吹者极不愿意新剧名旦成为旧剧名旦的附庸。如冯叔鸾就公开质问一些新剧旦角,“新剧旦角偏要学贾璧云、梅兰芳、冯春航,我不知他视贾梅冯诸人为何等,而自居又为何等?”而对“凌党”的对立面——“陆子美”,冯叔鸾亦有嘉许,亦见其所反对的不是“陆子美”本人,而是“陆党”之暧昧态度,即把陆子美和旧剧名旦冯春航混为一谈,所谓“爱春航者,并爱子美,爱子美似春航乎”。然而冯反问道:“春航似子美乎?子美而知自爱也,必不受此种之爱。”可见,在冯叔鸾等看来,陆子美本高冯春航一等,新剧旦角已有所长,旧剧旦角尚有不及之处,何必相互比附,缪连一体,凡此当含有为新剧旦角争一席之地之意。
(作者系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戏曲学专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