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
随着文明戏在上海声势的壮大,文明戏之名“旦角”在海上剧坛风头渐劲,因而出现了文明戏与海派京剧之间名旦的党派之争及文明戏内部之名旦的党派之争现象。海上剧坛的党派之争,自贾璧云起,党贾者为贾璧云出版《璧云集》。而醉心于冯春航(子和)者,见而眼热,心存不满,以柳亚子为首领,树起一帜,自称为冯党,出版《春航集》,洋洋洒洒二百余页,光冯的剧照就占了十几页。而此前出版的《璧云集》,仅12页。于是,海上一片哗然,冯党、贾党之争开始激烈化,双方各不相让,互贬对方,力争高下。然这场论争却真正捧红了两位旦角,一时,海上无人不知冯春航和贾璧云,其“身价皆在千金以上”。
冯/贾党争事件发生在1913年间,然新剧中兴,打破了京剧两派原有之格局,论争进一步扩大化,从京剧内部的旦角之争,发展为新旧剧旦角之争,后又发展为新剧内部陆党和凌党之争。如果说,冯/贾党争事件有着“不同政治立场的两派之争”的意味,那么,1914年间,凌党和冯/贾党之争及凌党和陆党的论争,就纯属新剧对旧剧、新剧内部之争。它们从一个侧面显示出文明戏旦角已逐渐偏离依附于海派京剧旦角的尴尬境地,昭示了新剧欲与旧剧争长之心态,也反映出伴随新剧内部社团之纷争,新剧旦角表演艺术渐趋成熟。而近代剧坛凌党和冯/贾党之争、凌党和陆党的论争,迄今为止并未引起学界关注。因此,我们有必要对之始末予以深入分析和讨论。
1913年11月,凌怜影、汪优游、王无恐三人来沪演出,一场风波骤然而起。时新民社“乃于报纸上大为鼓吹,仿旧剧广告办法大书三人之名,而辍以谀词,谓三人者,殆世上绝无而仅有者也”。而三人之艺,本比新民社、民鸣社诸子高出一筹,又独凌怜影为旦角。故怜影又备受关注,“有专诚三次而始得一见颜色者”,“怜影奏技三日,遂能风动海上,几欲突过贾冯”。凌怜影的走红,让原先的冯/贾党不免恐慌。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海派京剧重武生,武生名角很多,然有名的旦角却不太多。在文明戏盛行阶段,海派京剧最出名的旦角当属冯春航、毛韵珂、北下的贾璧云及后来“下海”的欧阳予倩。而文明戏却截然相反,重“旦角”,于是其“旦角戏”多,大大小小的名旦也很多。因此,虽然此时“凌党”二字尚未出现,但已为热捧冯子和的柳亚子等人不满。因贾党在冯/贾党之争中,已被柳亚子等打得落花流水,已再无出战之能力。故又可以云,所谓的凌党和冯、贾党之争,又集中地体现在凌党和冯党之笔战上。
其实,“凌党”之提法也非贸然而出,其宣言书竟是由当时著名剧评家冯叔鸾所撰。冯叔鸾为“有名‘牙擦’”,且对于此前冯党、贾党之提法及争论,颇多异议,而时率尔操瓠,亲自为“凌党”正名,其举不免让人吃惊。冯叔鸾在《凌党宣言书》中,公开出列挑战冯/贾二党:
冯贾之在今日,已届绿叶成荫之侯,人面非比昔日,年华已属徐娘。党魁之资格,既缺而不完。则其党众之信仰,必薄弱而难于坚定。观于梅郎南来,冯贾之党徒群焉趋附。
显见,冯叔鸾在不遗余力地攻击冯党、贾党时,其锋芒已指向冯春航、贾璧云本人。冯认为冯、贾两党的这种“脚跟转移无定”,正是由于冯春航、贾璧云“色艺一无所归”所造成的。从“色”云,二人已是徐娘半老;从“艺”看,虽说“冯擅悲剧,贾长艳剧”,然而“冯以痴肥而颦眉娇啼,贾以颀长而巧笑弄姿”,况且“冯之青衣久已生疏不唱,贾之秦调复喑不成声”。在冯叔鸾看来,此二者无能担待起“一党之渠魁”,而只有新剧家凌怜影,才有“雄长菊部而无所愧怍”之资格:
以貌论则远胜梅郎,以艺论复超轶冯贾。至于描摹痴情、警觉、愚顽、苦口婆心,庄谐并擅,尤非三子所能望其肩背。
在冯叔鸾看来,无论贾或冯,甚至如日中天的梅兰芳都无法与凌怜影堪比肩,于是“特以新剧与旧剧互相引证对勘而论及之耳”,实际上隐含着新剧比旧剧高出一筹之意,故又特意阐明“不敢菲视新剧人物,一为俗伶做映衬也”。“俗伶”固然暗指贾璧云、冯春航等,此亦见出党凌者冯叔鸾对贾、冯颇有敌视态度。
《凌党宣言书》一出,冯党顿时群起而攻击。其不满之因主要有二。一为冯叔鸾认为凌怜影为“直可冠绝上海新旧剧之旦角”,“且又轻诋冯贾,至有色艺一无所取”。二为冯叔鸾竟然把冯党、贾党“视同一律”、混为一谈。这点让冯党尤为不满。因此,又有“蘼芜”者疑冯叔鸾“盲心盲目”,纯属妄言。更有义正词严者,颇有以“《民立报》中做讨袁檄的口气”讨伐冯叔鸾。
柳亚子等人的“争”,正中冯叔鸾下怀,否则无以为“凌党”壮大声势也。于是,在一片讨伐的舆论声中,冯叔鸾以一专业剧评家身份,不紧不慢地、逐一评论冯子和与贾璧云:
平心而论,子和固未可厚非。姿态雍容,有大家风范,梳油发辫,着时世装,又类女学校中人物,复能按批霞娜,歌外国曲词……以旧剧家之眼光衡之,演花旦嫌面目太板,躯干太丰,若唱青衣,又觉声调全非,稍能见长者,惟苏语流利耳。就此而论,仍不过是一个上中之材。若遽视为天人,真乃措大眼孔小也。
璧云华发秋波,丰神绝世。其演剧也,能体贴十七八女郎心事至十二分。故眼波转处,能令观者魂销。而掩面一啼,又能令观者泪下。
然冯叔鸾评贾璧云,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赞扬贾璧云,实则批评极力打压贾璧云的柳亚子。他认为所谓的“冯党”的胜出,自然是凭借《春航集》之力,而“春航一集,党见横胸,犹带悻悻逞戈之意”。在冯叔鸾看来,柳亚子只是“门外汉”,因此亚子所云“怜影今日未必遂有树党之资格,即欲树党,亦不应唐突春航”,自然属无稽之谈。冯叔鸾进之论曰,凌怜影冠绝海上之说,并不是空穴来风,时“凌党”二字尚未出现,“海上顾曲家人人心目中无不有一怜影”,可谓是当之无愧,当仁不让。冯叔鸾告诫柳亚子,谓其心胸未免太过狭窄,“亚子心目中有一春航,必不许世界上再有第二花旦,高出其上”,为此“不惜痛詈贾翰卿,不惜力贬凌怜影,犹得日党同伐异固如是耳”。冯叔鸾是专业人士,其言算评剧也好,算正告柳亚子书也罢,都言言在理,步步紧逼,大有不承认凌怜影,决不罢休之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