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一呆,见父王嗔怒地望着自己,才明白刚才那些话全让晋王听到了,脸顿时一红,也不说话,也不请安,急急掩了脸,冲出营帐,飞奔而去。
晋王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见李况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由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前。
“李况参见晋王。”
晋王见李况对自己低首致意,却是深深一叹,战袍一卷,默默坐到了他的身旁。李况等了很久,见他始终不说话,也有些纳闷,刚想抬头,便听晋王缓缓说道:“李况,我听存礼和存霸说过了。他们提起你,都认为你是一个人才。你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凭什么让郡主、王子个个都说你好。”
“李况不才…”
“不才?”晋王不等李况说完,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年人口口声声对我说不才、不才。当时我与他情同兄弟,没想到他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弑君篡位…当年也是人人都说他好…”
“你说的是朱温?!”李况脸色大变,从炕上抬起头来,一双黑亮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晋王,半日方才咬牙说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哦?”晋王皱眉想了想,仔细端详了李况片刻,方才点头道:“你的身世我听存礼说过了。莫非你是李冒之子?”
“正是家父。”李况含泪低头,答道:“没想到晋王也认识家父。”
晋王微微一叹,心神恍惚地说道:“我不仅认识你父亲,还见过你母亲。只是你知不知道你的母亲又是何人?”
“我娘?”李况心中一痛,表情虽然悲恸伤怀,胸中却仿佛有一根利齿狠狠刺了进去,不知不觉中,连牙都咬碎了。
晋王见李况忽然之间双目通红,眼中也有一丝不忍,微微叹了口气:“不错,你娘亲并非是个普通宫女,也并非和朱温毫无关系。她是朱温嫡亲的妹妹。当年朱温将她送到先皇身边,本想让她在宫中替自己做个内应。没想到你娘心中早有所属,加上先皇无比宠爱杜氏,她便寻了个机会和意中人双双出走。”
“朱温的妹妹?”这下轮到李况大惊失色,怔在了那里。
晋王见李况震惊,神色不似作伪,轻声一叹:“不错,你父母虽然死在了朱温的手里,可他的确是你的亲舅父。所以你相貌举止便有三分似他…”
“原来如此。”李况此刻方才恍然大悟,见晋王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脑中转了转,恨道:“没想到朱温如此心狠手辣,居然对自己的亲妹妹也能痛下杀手。”
“自己的亲妹妹又如何?”晋王见李况在床上咬牙切齿,点头叹道:“当年杜氏本是先皇的正宫皇后,也是朱温的表妹。她为了保住荣华富贵,连自己的儿子也要毒死。她和朱温倒是天生一对,可后来仍然落得一个被人遗弃的下场,死在了冷宫。”
李况额头冷汗直下,痛到了心里,嘴唇都咬白了,才勉强让自己没有晕过去。
晋王一直留意着李况的神色,见他一张脸苍白得像个鬼,竟也动了怜悯之心,想了一想,慢慢说道:“罢了。先前我也不过是想再看看。一个人吃过亏,总会谨慎些。刚才我听了你答恕儿的话,才觉得的确有几分慢待你,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好了。你既然是李冒的儿子,我便收你为义子吧。”
李况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晋王见了,哈哈一笑:“怎么?不想认我这个父王。”
“不,不,我只是,我只是…”李况喃喃低语,似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晋王摇了摇头,笑着站了起来,又打量了李况一会儿,方才叹道:“这辈子我就亏欠过三个人,一个是先皇,一个是你父亲,还有一个便是你父亲的江湖知己洛天鹰。我为女儿起名叫恕儿,就是希望他们能够原谅我一时不察,引狼入室。不仅害他们白白送了性命,更断送了大唐江山,祸害了黎民百姓。想我本是沙陀人,先皇恩赐皇姓,列为族谱,我真是愧对李唐,愧对先皇啊…”
晋王说着说着,掀开营帐走了出去。李况一人留在炕上,心内兀自在翻江倒海:“人心果然难测,你和朱温到底谁更加狼子野心,我看也很难定论。如果不是我早就听见你在帐外,只怕你也不会顾及什么故人,一刀就把我给宰了…”
李况一边冷笑,一边思量,想到自己这个苦肉计终于没有白花功夫,不免得意;忽地又想到一个红色身影曾在自己身侧久久徘徊,哽咽不去,一颗心往下坠了坠,好似一勺糖到了嘴边,却是苦的。
“你是李恕儿,你是李克用的女儿。”李况口中喃喃,心中长叹,终于还是慢慢睡着了。
李况在兵营里足足养了三月。伤好后,在三军之前正式拜晋王李克用为义父,成为晋王第九子。晋王以故人子,格外恩宠,出入随行,赐府赏仆,与自己亲生儿子并无二样,只是第二日便令李况辞了红骑营统领之职,在王府中另外挂了一个虚差,说是要亲自带在身边历练历练。李况见晋王始终忌惮自己,也心领神会,每日在王府跟在众位王子身旁奔波效力,不再以军中之事为意。
又过了三月,晋王府上上下下被李况打点清楚。八位王子个个与他亲厚,便是大王子李存勖骄傲浮躁,六王子李存霸刚猛暴烈,也人前人后夸这位九弟勤勉谨慎,甚堪托付。唯有二王子李存礼虽然温和谦逊,与李况的关系却不远不近。
李况见了,言行更为谨慎。除了推荐李嗣源去李存霸麾下做了副将,保举郭崇涛成了李存勖玄旗营的副统领,于军中之事不发一言。红骑营统领却始终虚设,将士们说除非李况回来,否认无人信服。恕儿与李况以姐弟相称,晋王不放心,仍令郡主回沙陀旧部省亲。红骑营群龙无首,幸亏李嗣源受李况相托,暗中照看。
转眼又过了半年,李嗣源与郭崇涛以其军功才能,步步高升,各自在两营之中做了统领。李存勖、李存霸有了两员虎将,又得了李况提点,军中的势力一日大过一日,不知不觉间将其它弟兄压制了下去。五王李存确、七王李存义与八王李存记心中不满,不时在晋王耳边抱怨诋毁几句,聊以发泄。
晋王见众子不睦,心中烦恼,这日为了点小事,把长子李存勖叫到身边,狠狠训斥了一顿。李存勖见父王生气,不由面有愧色,一个人郁闷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还未坐稳,便听军士来报,说九王子李况请见。
李存勖赶紧命人请,自己不耐烦在房里等,刚想迈脚出门,李况已是满面春风的从花园里走了过来。李存勖见了,远远大叫道:“九弟,你来的正好,今日真是气死大哥我了。”
“哦?”李况走到存勖身边,明知故问道:“竟有人敢欺侮大王子,可见是不想活了。”
李存勖怒哼了一声:“还能是谁?!存义这小子,改天在校场,我非把他揍趴下不可。”
“咦?是七王子?”李况讶异了一声,见李存勖满心愤懑,淡淡道:“大哥,这一定是你的不是了,七哥为人谨慎,尊长爱幼,必是你的军士欺人太甚。郭崇涛也真该好好管束一下。”
李存勖听了,火冒三丈,一甩手,怒骂道:“什么尊长爱幼,那小子就是个伪君子,不过把父王骗得团团转。郭崇涛见我的兵士受人欺负,难道不为我出头吗?”
李况见李存勖生气,忙劝道:“大哥,就算是这样,又何苦在父王面前争执。无论对错,父王眼里,大哥既是兄长,又怎能不担待兄弟们多些。”
“可不就是这样!”李存勖大喝一声,把身旁的几个护卫吓的差点跪倒。李存勖见了,狠狠瞪了一眼,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一脚一个,把他们统统踢翻在了地上。
李况赶紧拦住,使了个眼色,让护卫们先退下,自己拉着李存勖的手,笑嘻嘻地进了屋,见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哥也不用生气。父王责骂才是父王看重。大哥日后是晋军之主,万万要沉住气,才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李存勖低头想了想,一拍腿说道:“九弟,还是你说的对。我不过是被存义那小子气糊涂了。就凭他手里那点兵还敢和我叫板,我一个手指头也能灭了他。”
李况微微一笑,见李存勖的怒火已经平息,便东拉西扯说些玩话,无非是说谁营中的马儿好,又是谁人的兵器稀罕。沙陀民风彪悍,酷爱烈马,八王李存记却有一匹世所罕见的汗血宝马,是其麾下的风骑营几月前从契丹一位贵族武士手中缴获而来。李存记本想献给父王,晋王以其忠孝可嘉,把这马儿又赏了回去,两人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又说到了这事。李存勖兴头上,便即刻叫人备马,要赶到兵营再去看上一眼。
李况见了,拱了拱手,另外找了一事,与李存勖辞别。转身却是去了四王府,和只爱风雅,不爱刀兵的李存青谈了小半天字画诗词,方才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府中。还未进门,郭崇涛满头大汗,小跑着向他奔了过来。
李况见郭崇涛面目惊慌,伏在他耳边小声笑道:“崇涛,莫非是大王子和八王子打起来呢?”
“九,九王子,你是怎么知道的?”郭崇涛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目瞪口呆地问。
“大王子那个脾气,又怎会白白去看马。我就是不想夹在中间,才懒得跟着去。”李况轻描淡写地挥了挥了手,命自己的兵士牵了马,翻身上马,对着他朗声一笑:“不过现在去劝个架,总算也还来得及。”
郭崇涛素日对李况心服口服,言听计从,见他肯去劝架,忙要了匹马儿过来,跟在了身后。李况牵了马缰,也不急行,眼见到了门楼,才快马加鞭,一路奔了过去。远远见诺大一个校场尘烟滚滚,地上横七竖八不知道倒了多少兵士,李存勖一身黑甲,满身尘土,挥着一把大刀和一个黄袍将军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斗在了一块儿。
李况对郭崇涛使了个眼色,让他拼死拦住了李存勖,自己一把抱住了黄袍将军的肩头,大叫道:“八哥,八哥,和大哥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做兄弟的如何能动手?”
“我呸!说什么兄弟,这混小子什么时候把我这个大哥放在了眼里?”李存记还没有开口,李存勖跳了起来,嚷嚷道:“父王偏心,才让他们一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存记火冒三丈,见李况死拦着自己,怒叫道:“九弟,你来评评这个礼,父王把马赏了给我,大哥来到军营,不由分说就要试骑。我敬他是哥哥,便给了他,谁知道他居然直接把马牵回了自己的大营。我派人去要,他就把我的兵士打了几十鞭子,撵了回来。哪有人这样做兄长?便是到了父王那里,我也不服。”
李况见他们二人恨不得还要冲上前去扭打一番,忙将李存记扯到了一旁。自己想了一想,对身后的兵士大声说道:“来人,先把两位王子请回府中歇息。此事谁也不许告诉父王,两位王子不过是互相切磋,万不可让人无中生有,小事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