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太原城外,一行骠骑从南面急行而来。城墙上的兵士见了马背上的旗帜,赶紧慌手慌脚地打开了城门。几十员膀大腰圆的兵将从城门口飞驰而过。一时间沙尘滚滚,门楼前的小贩争相避让,摔了好几个在地上。
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正从门楼前走过,见自己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快要被铁骑卷在了马下,赶紧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襟,倒退三步,和他一起跌坐在了地上。
“小哥儿,以后看着点路。如今兵荒马乱,没事还是别乱跑的好。”大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见少年愕然地看着自己,爽朗一笑。
那少年便是三月前下山的李柷。他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珠看了大汉好一会儿,说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只是我家早就被梁兵给毁啦。与其在乡下吃不饱穿不暖,不如出来见见世面,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哦?”大汉见少年说的是云淡风轻,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头想了想,大声一叹:“唉,谁说不是了。如今这世道,不做兵便只能做匪。小哥儿,你今日到这太原城,莫非也是来投靠晋军吗?”
李柷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壮士也是来从军的。”
大汉哈哈一笑:“正是。朱温那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弑君篡位。如今天下大乱,都是他挑的头。都说晋王仁义。我听说他连年用兵讨伐朱贼,便想来从军,打个太平天下也好。”
李柷心中冷冷一笑,点头不迭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也没什么门路。请问恩公可有什么法子。”
“什么恩公不恩公的?”大汉手一挥,搭上了少年的肩头:“在下郭崇涛,山东临沂人,家中有一个兄弟,和你也是一般年岁。如果小哥儿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大哥。”李柷叫的异常亲热,倒显得是熟络无比:“小弟姓李,单名一个…况字。”
“原来是况兄弟。”郭崇涛也是个热心肠的人,见少年和自己亲近,点头笑道:“我有个老乡,在晋王府当差,我本想投奔他。你如果无处可去,不如与我同去。”
李况喜不自禁。当下两人便结伴同行。在太原城绕了小半个圈子,方才来到了晋王府。郭崇涛见大门口刀枪霍霍,便拉着李况转到了一处偏门前,等到天黑,才见一个黑胡子的下等军官急行而来。郭崇涛见了来人,高声喜道:“李大哥,我等你等的好苦。”
黑胡子的将领听见有人唤他,不由停住脚步,待看清了壮汉的面目,也是满面喜色,一把将他抱住,大笑道:“崇涛,你终于来了。”
郭崇涛笑容满面。故人重逢,将离情别意从头到尾好一顿细说。说的唾沫星子都干了,才留意到默默立在一旁的李况。郭崇涛引荐道:“大哥,他是我今天认识的一个兄弟。小小年纪已有了杀贼报国之心。我见了,便也想荐他在军中谋个差事。李况,这位就是我说的李嗣源李校尉。”
“李况参见李将军。”少年恭敬地施了一礼。
李嗣源有些好笑,自己这个兄弟做人做事未免太仗义了些。不过他见李况仪容挺拔,虽然满面风尘看不清面目,言谈举止倒也有三分讨人欢喜,点头道:“这些都是小事,我先安顿你们在我家住下,明天再带你们去兵营。”
说完,三人转身朝南城走去。过了好几条小巷,才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中。李嗣源将李况安顿在了一间偏房中,拉着郭崇涛进了自己的厢房中喝酒。李况径直往床上一坐,对着自己微微一笑。“这个李嗣源,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我见他神情分明不想收下我,可又不说破。不过机会难得。等我在晋王府站稳了跟脚,再来想如何收服他吧。”
李况默默想了一遍,见对面房中两人仍在高谈阔论,便起身放下窗棂。一个人坐在床上,按着当日鬼童所教的内功心法好好演练了一番,练到全身大汗淋漓,才随意擦了擦,自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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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刚亮,李嗣源便带着郭崇涛和李况来到了校场。李况见身边黄沙滚滚,几千匹骏马在校场内来回驰骋,数万名兵士杀声震天,也不由圆睁着眼睛,出了好一会儿神。
“兄弟,如何?”郭崇涛见李况发呆,哈哈大笑道:“这可算是大世面?”
李况正要回答,塔楼前鼓声阵阵。骤然间,千军万马便从中间让开了一条道。从大军左右各飞奔出一骑,马背上一个黑袍将军和一个红袍将军,挥舞着刀剑,在阵前较量起来。
李况见二人功夫平平,看了一会儿,四处打量起来。只见郭崇涛一脸艳羡之色,右臂微屈于身下,似在暗自比划,而李嗣源神色不变,眼中却多了一份温柔缠绵之意。
李况见郭崇涛分明也是个练家子,不由微微一笑,待看见李嗣源的眼神,忙抬头仔细又看了看,这才发现红袍将领虽然武艺娴熟,只是身姿纤细,一顶红缨战盔下半露出一小口殷殷红唇,居然是一个女子。
李况微微诧异。一分神的功夫,红袍女将手中双剑一举,已将黑袍将军从马背上扫落下来。
万军顿时欢声雷动。红袍女子纵马在校场上跑了一圈,方才回到了中央的高台上,拜倒在了一位白袍将军的脚下。
“原来今天晋王和郡主都来了。”李嗣源的声音有一丝激动。李况见了白袍男子,一股热血差点涌上了脑门,勉力握紧了拳头,才让自己表现的若无其事一般。
白袍将军手臂一挥,三军立刻又厮杀声起。李况心中冷笑,闪身站到了郭崇涛的身后。郭崇涛和李嗣源见李况心不在焉,以为他年纪小,心中畏惧,便带着他走到了一边,远远观战。
直到日上中天,三军才收了刀兵,整队回营。李嗣源赶紧带着他二人走到帐前,刚寻到管兵士名册的主簿,便见两列轻骑从高台一路列队,晋王一行人已是从他们身边纵马而过。
李况见了,略一思索,手微微扬起,从袖中飞出了一枚骨针。只听一匹护卫的马儿连声哀鸣,发狂地向马队前方冲了过去。
众兵将吓了一跳,急忙勒马避让,那马一头撞在郡主马儿的屁股上,将淬不及防的郡主从马上掼下了来。
被撞的马儿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狂奔。郡主半个身子摔在马下,右脚却被马蹬缠住了,被一路倒拖在地。众人见郡主生死悬于一线,齐声惊呼,在身后狂追乱赶。白袍将军见爱女有危,也连忙掉转马头,不顾一切抢在所有将士的前面,口中大叫:“恕儿,恕儿。”
校场大乱。李况微微点了点头,正要跟在众人身后,一旁的李嗣源不知道从哪里抢了一匹马儿,也准备去救人。李况眼睛一亮,飞身坐到了李嗣源的身后,大叫道:“李大哥,快,那马儿右腿有伤,一定会向左转圈,我们从左翼追。”
李嗣源恍然大悟,忙依计而行。只见追的人虽多,只有他们是越来越接近那匹马儿。李嗣源眼见已经追上了,拔出腰间的一把长刀,用力砍了下去。哗啦一声,马鞍被整个斩落了下来,只是马腹上也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李嗣源不等郡主落地,已跳下马来准备接住。谁知马儿吃痛,身躯转动,一扬前蹄,郡主便刚好落在了马蹄下方。李况见了,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将郡主护在了身下,远远滚了出去。
众人死赶慢赶来到近前,见了此景,都是脸白如纸。白袍将军手中长剑一挥,将马头整个砍落下来,跳下马背,抢到自己女儿身前,大叫道:“恕儿,你没事吧?”
“父王,我没事。”郡主从李况怀里抬起头,惊魂未定。一头乌黑的秀发早已零落不堪,白净的脸上也尽是污泥血迹。
“快让父王看看。”晋王焦急地扶住女儿的胳膊,前后打量。李况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发间已有了许多白发,额头上也添了不少皱纹,只是一派风流儒雅的气度仍旧不减当年。一身雪白的战袍,只用墨青色的玉坠在胸前系住,微露出里面银色的软甲。看上去不像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倒像个金殿对策的学士。白净的面庞上一双深凹下去的褐眼。虽是番邦人的容貌,也有几分皇室宗亲的气势。
晋王倒是浑然不觉有人在打量自己。他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见女儿方只有右脚被勒住的地方在渗血,方才心中一宽;又见刚才救人的少年还傻傻地坐在地上,便准备勉励几句。不想等他看清了少年的面貌,整个人却惊呆在了那里。
李况见晋王呆若木鸡,也吓了一大跳,忙垂下头,揉着自己的肩膀,哎哎呼痛。
晋王不言不语看了他半天,见少年一张脸虽然脏兮兮的,只是光洁的额头上什么也没有,出神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是谁?从哪里来?刚才是你救了我女儿?”
“我一个人可救不了。”李况心思一转,指着一旁的李嗣源说道:“是李大哥砍断了缰绳,才救下了这位姑娘。”
“这位姑娘?”晋王默默思虑了一会儿,又问道:“莫非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啊。”李况挠了挠脑袋,皱眉说道:“我今天刚来,将军们一个也不认识。看你的样子,想必也是个将军吧。只是你女儿一个姑娘家,留在军营里真是大大的不妥当…”
众将刚才在一旁忙乱,倒没有发现晋王神色不对,忽听少年非议晋王和郡主,个个吓了一跳,连郡主也从李况怀里挣扎着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没想到李况也正望着她。郡主见李况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一双黑亮的眼珠仿若星辰一般明亮,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却骤然停跳了一拍。
晋王听他答的轻慢,倒也不以为忤:“哦,原来是这样。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叫李况。李大哥的李,老家在山洞。”李况一口气答道:“我是和我大哥一起来投军的。”
晋王听了,忽觉李况身后的一员将士有些眼熟,便望了他一眼。李嗣源赶紧走上前,深深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答道:“启禀晋王,小的乃是王府带刀护卫左统领李嗣源,这位兄弟的确是和末将的一位同乡兄弟一起来投军。我见他们心诚,今日便带到了军中,刚刚上了名册,还没有来得及安排差事。”
晋王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又看了少年一眼,转身跃上了马背。早有几个侍女从李况怀里将郡主搀扶到了一辆小车上。郡主见少年仍旧站在地上,赶紧高声叫道:“父王,他…他刚才救了女儿,父王还没有赏他了。”
晋王本想不理,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只得拉住缰绳,在马背上又想了一想,对身后的一员副将说道:“穆将军,请速去查明马匹为何受惊。等一切清楚了,本王一定会奖功罚过。”
穆将军喏了一声,策马自去了。众将们见晋王和郡主走了,又纷乱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李嗣源见众人围着自己和李况问东问西,只得有一句答一句,好不容易应付完了,便带着李况回到了营账。郭崇涛见他二人终于回来了,赶紧迎上来,大声道:“李大哥,况兄弟,你们没事吧。”
李嗣源摇了摇头,见帐内无人,正要开口,李况却抢上一步,对着他长长鞠了一躬,笑道:“今日多谢李大哥周旋维护。”
李嗣源微微皱了眉头,看了李况半天,方才耸了耸肩膀,无奈道:“罢,你也不用谢我。是我带你们来的,若有事,我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你救了郡主的性命,便是不懂规矩,晋王应该也不会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