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童怒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扶着李柷的手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口,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又看了一眼在自己身旁垂首默立的少年,忽然吼道:“走啊,你还愣在这儿干吗?别说自己无法带老子下去。你从小长在此地,轻功只怕当世也没几个人能及你。我当年如果不是见你年纪小,内力全无,又怎么会被你骗到这里来?”
李柷苦笑道:“师父,非是徒儿推三阻四。只是徒儿前月下山,为了让青龙帮围攻轩辕山,不得已伤了他们好几名弟子,却也被人打伤了心脉。师父知道徒儿也就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各门招式虽然偷学了些,可这内功心法一向是师徒口耳相传,所以伤势始终无法痊愈…”
鬼童不等李柷说完,已是连声冷笑,将身子往后一靠,直直坐在了地上:“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是我鬼神门的内功心法少说也要三年才能练成。我今日定要下山。你自己看着办吧。”
“师父如此固执,这可如何是好。”李柷刚才被鬼童带到了地上,此刻爬了起来,却是围着山洞团团转,似乎一时间竟真的是无法可想。眼看着洞外光线一点点暗了下来,他仍然兀自一人对着洞壁,冥思苦想不已。
鬼童冷冷看着他,越看越窝火。直到天色完全黑了,见李柷索性已是面壁而坐,方才揪着自己的头发暴喝了一声:“罢罢罢!李柷,老子服了你。只要你肯放我下山,我就先把鬼神门的内功心法传授给你。不过我有言在先,我门心法神鬼难测,练成之前危机重重。若你他日走火入魔,休怪老夫袖手旁观。”
“哦?”李柷听了,竟似犹豫不决:“师父,如此诡异的功夫,徒儿还是不要学了吧。”
鬼童暴跳而起,一脚狠狠踹在了少年的身上:“死小子,你在我身上用了三年的心机,老子才不信你此刻倒要反悔。和我鬼神门比起来,轩辕、青溪算个鸟?!我问你,你真的不要学?”
“学、学、学。”李柷被鬼童踢了个四脚朝天,赶紧爬起来,跪在鬼童面前说道:“师父别生气,徒儿一定用心研习,一定不敢再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鬼童哭笑不得。满腔怒火发作不出,一口气居然差点提不上来,揉了胸口好一会儿,低头想了又想,方才深深一叹:“李柷,你天资之高,世所罕见。老子也不理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希望日后鬼神门能在你手里发扬光大,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李柷点头不迭。鬼童见了,也不再言语。唉声叹气了半日,方才就着火堆的煤灰,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我门功夫源自东晋,乃乱世之中一个世外高人所创。据说当年老子出关,只留下六千字的《道德经》传于后世,让世人知世间变化无非阴阳,合于天地之道方为正道。后来庄子又著《逍遥游》,却是见世人痴缠苦恨,欲壑难填,不知天下之大,光阴如梭;人生如梦,譬如夏花。师祖历经人间之苦,终于看破世情,洞彻万物,自创了鬼神门。守的是天地间阴阳正途,视教化礼乐为粪土;乐的是明月清风来去自如,跳出伦常桎梏是非情关。所以我门功夫并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合于阴阳即可。至刚便化以至柔,至情便化为至空。内功心法也是一个空字,让万物之力皆可蓄其间。只要有护体气息,便是命悬一线也能化险为夷…”
李柷听了,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丝酸楚。鬼童见他一双明亮的眼睛仿若蒙上了一层阴翳,低声一叹:“柷儿,我知你心心念念,无非是要恢复李唐天下。只是万事万物,有其得必有其失,非人力所能强求,又何必耿耿于怀。如果你能放下此念,凭你的天资,何愁不能独孤求败,笑傲江湖。”
李柷听鬼童叫他柷儿,微微一愣,又见鬼童一双眯缝眼盯着自己,勉力收了心神,笑道:“师父这武功倒是很合徒儿的脾气,想徒儿从小在深山密林间长大,可不比别人跳出教化名利之外吗?更何况徒儿也曾研读过《道德经》,发现里面许多道理与《皇帝内经》也有相同之处。”
鬼童点头:“《皇帝内经》自然更是天下奇书了。只是自从纣王****于摘星楼,这本书便成了残卷,十不过存其一。你能在此山中得到先古药农留下的一册全本,也是万幸。”
李柷听了,低头想了一想,见鬼童在地上已经写了几千个字,忙全神贯注将它们默默记在了心间。鬼童好不容易写完了,见李柷在一旁圆睁着一双大眼,一声不吭,忽然皱了皱眉头,冷冷一哼,掌风过处,地上已是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李柷微微有些诧异,待见了鬼童的神情,却是嘻嘻一笑:“师父又为难徒儿。不过徒儿已经记下了。”
“哼。”鬼童低下头,半日才说道:“老子一时心软,倒让你这小子又钻了空子。”
李柷微微一笑,伸手将鬼童扶了起来,除下系在腰间的长萧,放在口边吹了吹。只听一团暗影携着风声而来。一只神气的大老虎不知何时已窜进了洞中,围着少年欢喜地打着转儿。
李柷见鬼童瞪着他,却是哈哈一笑:“师父,刚才徒儿忽然想到一个法子。徒儿虽然伤势未愈,可刹虎在崖间也能穿行自如。不如就让刹虎负着师父下山,可好?”
鬼童摇了摇头,也懒得去理他,伸腿便骑在了老虎的背上。李柷轻轻拍了拍老虎的额头,便听一声虎啸,二人一虎已是出洞而去。黑漆漆的山谷眼不能辨物,可一人一虎竟似连看都不用看,身子在青藤崖角略略顿了顿,那万丈峭壁仿若平地缓坡。一炷香的功夫便下到了谷底。
“这畜生倒也神气。”鬼童见已到了谷底,大咧咧地跳下虎背。抬眼望了望百丈峭壁,见刹虎在一旁气宇轩昂地扬着头,连气也不喘,也忍不住夸了几句:“这狗屁山谷想必聚了一些灵气,养了你这么个小狐狸,又养了一只这么漂亮的大老虎。若不是它只听你的话,我还真想收服了它。做我胯下之骑也不错。”
李柷听了,不由说道:“师父,你说它神气,却不知道它妈妈更神气。如果不是它们,柷儿也断不会在此地活了下来。可惜当日我半点武功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它妈妈落入猎户的陷阱,却无法相救。”
鬼童随意点了点头,正要抬脚就走,忽见李柷站在一旁,眼望着山谷,黯然垂首,似乎伤怀不已。鬼童见他分明神游物外,眼中一亮,猛地一挥掌,一股凌厉的气息正中少年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都掼出去四五丈远。
李柷淬不及防,人摔在了溪水里,口中鲜血汩汩而出,把溪水都染得红了。
“小子,别怪老夫心狠。只是老夫今日不除了你,日后江湖定会多了一条毒龙。”鬼童见少年奄奄一息,眼中也有一丝怆然,不妨刹虎在一旁见少年受伤,一跃而起,虎头一扭,狠狠咬中了他的肩头。
鬼童奋起双臂,想将刹虎从肩头摔落下来。不想他受困洞中三年,功夫也是大大受损。嗷的一声,刹虎翻滚着跌落到溪边,然而鬼童的一只右臂已被它生生扯落了下来。
鬼童见自己半个肩头鲜血淋漓,大叫三声,操起一块巨石冲到溪边,要向虎头砸下,不想少年虽然重伤,见刹虎在溪边动也无法一动,突然从溪水中一跃而起,牢牢抱住了他的腿。
鬼童一脚将李柷远远踢了出去,只是看着在溪水边哀哀鸣叫的老虎,心中一软,放下石头,颓然坐在地上。
“你这个小子,算你还有点心。”鬼童点了身上几处大穴,见已经止了血,方才抬头向少年望去。只见李柷面色青紫,半个身子浸在溪水里,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唉。”鬼童重重叹了一声,忽然挣扎站起,摇摇晃晃走到少年的身边,望着李柷,眼角竟似有几滴泪花:“你这个小子,还真是让人又爱又恨。不是我存心骗你,只是你若不死,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里。我将你好好葬在此地,希望你下世投胎去个好人家,再莫受苦吧。”
鬼童说完,慢慢蹲下身子,想把少年从冰冷的溪水里抱出来。他也是有伤在身,连拖带拉好一会儿,忽觉心口一阵剧痛,只见胸前一滩殷红的血迹,一把细长的匕首已是穿胸而过。
“咳,咳。”鬼童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李柷睁着一双通红的眼儿,恨恨地瞪着自己,倒退三步,一跤跌坐在了地上。
“早知道会死在你这个小畜生的手里。”鬼童声声咳嗽,似乎要把自己的心都给咳出来一般。见李柷微微闭了双眼,气息越来越弱,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方才挣扎着说道:“小子,还记得为师刚才教给你的内功心法吗?老子本应该看着你死,可老子就是不舍得,咳,不舍得…”
鬼童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悄不可闻,终于头一歪,死在了溪边。
“守虚为实,化物为空。”李柷只觉心头一点光明忽隐忽暗,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看着鬼童死在身边,刹虎也在一旁垂死挣扎,无力的闭上双眼,一滴冰冷的泪水却是从眼角滴落了下来。
“师父,师父,我是真的想让你做我的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想我死?!”少年自觉身躯越来越冷,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般。忍不住想放声大笑,又忍不住想嚎啕大哭。默默中,便见那无边无际的黑色一点点地包裹了自己,终于慢慢沉入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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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柷终于能从溪边站起来时,鬼童和刹虎的尸体都开始发出了腐烂的臭气,而天空中飞飞扬扬,已经下起了祁连山今冬的第一场初雪。
“刹虎,刹虎!”李柷走到了刹虎的身边,轻声呼唤着。黑亮的眼睛里集了满满一眶的泪水,一滴也没有掉落下来。
老虎的虎皮仍然鲜艳斑斓,可是再也没有那一声声响亮的虎啸来回应他的呼唤。李柷默默在它面前待了很久,方才转过身,对上了鬼童的尸首。
“师父,你虽然不情不愿,可最终还是收下柷儿为徒。柷儿不恨你,可也不会感激你。人心难测,我本想真心待你,你既然不愿,那就算了。咱们也算恩怨两讫。”
鬼童早已魂归大荒,自然无法反驳他的话。李柷也默默在他身前待了一会儿,方才抖落了身上的雪,回到了茅屋中。拿出了一把惯用的采药锄,在溪边挖出了一个长长的大洞。先把刹虎放了进去,待要填上黄土,想了想,转身将鬼童的尸体也放了进去。
“刹虎照顾师父多年,师父想必也并不忍心杀它。我将你们葬在一起,希望…”李柷顿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希望什么,只有轻轻覆上沙土,又从溪中抱了一块大石头,用小刀刻下了“鬼童刹虎之墓。”
做完这些,雪便越下越大。李柷回到了茅屋,脱下了那件染满鲜血的衣袍,一个人默默坐到了石床上。只听外面风雪呼啸之声越来越凛冽,空旷的山谷安静的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
李柷只觉越坐越静,越坐越冷,一股寒凉孤独之意在心中挥之不去,脑中一片空白。他忽然从石床上一跃而起,随意套上了一件蓑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茅屋,离开了山谷,离开了祁连山。漫天飞雪中,只有一串脚印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但是很快就被茫茫大雪掩盖,消失在了天地的尽头。